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七十三章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二)
范闲眯眼望去,只见人世间的第一道光线,就这样穿越了海面,穿越了东夷城里的民宅,穿过了人间的气息,穿过了青树的空隙,照拂在了草庐后方的小山上,照拂在了东夷城剑庐弟子们的身上,照拂在了最前方那位瘦弱大宗师的面容之上。
隐隐约约间,似乎能看见油尽灯枯的四顾剑,在弟子搀扶上山的过程中,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便是看在了山居的石门处,不知是在看寄托着东夷城将来的范闲,还是代表了东夷城童年回忆的幼弟影子。
影子站在石门的影子里,眼睛漠然地望着山下的草庐,说道:“没有人知道我回来。”
范闲与影子沉默地站在山门口,看着那行队伍向山顶前行,他们两个人站地笔直,或许是想表示自己对这位大宗师的尊敬,送别须站送,双眼平视,没有夹杂任何别的情绪。
范闲轻声问道:“伤好了?为什么不在江南呆着,非要回来?”
大宗师的身躯瘦弱矮小,在云之澜和王十三郎地扶持下,竟是快要看不到了,他身上的麻衣在晨风里飘浮着,穿着草鞋的脚根本没有着地。
……
影子身躯微微一震,很明显他的伤势并没有痊愈,体内的伤势让他的心神不如全盛时那般强悍。
……
范闲望着他说道:“你没有死,不是吗?”
月儿如钩,渐要隐于微灰天际之中,东夷城上方的天空大部分还是漆黑深蓝之色,唯有东面露出鱼腹之白。在石门处枯坐一夜的范闲备感疲惫,揉着太阳穴,让自己不要睡着。忽然间他睁开双眼,霍然起身,看着草庐深处的灯光忽然熄灭,知道东夷城的后事已经交代完了……然而,紧接着他看见了一幕令他很多年以后都深刻于心的场景。
待他回首时,只见山居半腰的花圃内,风动花瓣,一个影子顺着月亮映照的角度,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草庐后方的山并不高,离范闲二人所在的山门处是一整座山,相隔并不远,不一会儿时间,剑庐一行人便爬到了山顶。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草深处的淡淡灯光,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看着在天上划过一个长长轨迹的月痕,才发现自己在山居上枯坐静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夜已经深沉到再也拉不回来的时刻。
东方海面上的朝日,此时也跃出了宁静的海岸线,爬了起来。
剑庐十三子,对于四顾剑地崇拜发自内心,想必没有人会敢欺师灭祖,但是云之澜呢?
“只是有些事情我始终想不明白。”影子看着草庐里淡淡的灯光,说道:“就算当年父亲对他淡薄,母亲对他苛厉,府内所有人折辱于他,可毕竟是他的亲人,为什么他都要杀了?我呢?我是府里唯一一个视他为兄长的人,他为什么要连我都杀?”
远处穿着麻衣的四顾剑,瘦削矮小的四顾剑,在云之澜和王十三郎地搀扶下,在剑庐所有弟子地陪护下,出了草庐,沿着草庐那道山径,极为困难而又极为沉默,甚至是肃穆地向着剑庐的后山行去。
影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恨。不过当剑刺入他胸中时,恨意已经渲泄了许多。”
影子站在范闲的身后,也看到了这一幕,沉默而没有言语。
范闲一直担心皇帝陛下会因为影子与四顾剑的关系,对陈萍萍生出疑心和杀意,所以强行把影子送回了江南,没有想到对方此时又突然出现在了东夷城。不需要过多地思忖,范闲便清楚影子此行来是为何,叹息说道:“现在还恨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