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朝天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枯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深的缘故,洪竹脸上的青春痘不怎么明显了,他跪到了皇帝陛下的身旁,颤着声音喜悦说道:“万岁爷大喜。”
或许只有当他发现陈萍萍背叛了自己,而且已经暗中背叛了很多年的时候,才会像如今这般愤怒。
然而听到范闲这个名字,叶完眼瞳里的异色,却是完全发自内心。不仅仅是因为陛下先前点明,他在西胡草原上的丰功伟业,有一部分是因为范闲的暗中帮助,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叶完震惊发现,陛下先前的话语,竟把范闲此人的生死,提高到了与陛下生死完全相等的地位。
庆帝心中自有王道,少有喜怒,然则一堕凡人情思,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幽深的夜宫,想着那个不知所踪的箱子,想着此刻不知道正在何处往京都赶来的范闲和老五,心情反而从先前的愤怒里,回复到了绝对的平静。
不及一代名将上杉虎,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评语,可他毕竟是皇帝陛下十分看重的军方新一代领袖人物,如果表现地太过木然,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朝气与好胜之心,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应对。
……
世间真有事物可以轻松地杀死自己,皇帝一向忌惮那个箱子,如今知晓箱子便在皇宫之外,虽不在范闲的手上,可也在自己的敌人手上,他怎么能够出宫?
“你是不是认为朕将他抬地太高了一些?”皇帝陛下微微低着头,轻轻拂弄着怀中的白猫,很清楚地掌握了这位年轻臣子心中那丝情绪,“年轻人,骄傲一些无妨,但有时候勇于承认自己不及某人,这才是真正的骄傲。”
皇帝陛下不知道箱子什么时候会再次发出响声,但他已经知道,范闲已经活着回来了。范闲已经回来了,老五呢?
饶是如此,可叶完依然不认为范闲是能够撼动天下的大人物,因为他认为身为朝臣子民,无论是谁,包括自己都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四大宗师散去之后,整个天下除了南北两位君主之外,不应该还有谁能够站到那种位置之上。
皇帝陛下微微垂下眼帘。枯守孤宫,便可旨意传遍天下,然而这座高高的皇城,长长的宫墙,何尝不像是一堵围墙,将他囚禁在这深宫之中。
也正是这样的经历,让叶完拥有了极强悍的自我控制能力,先前皇帝陛下指他不是上杉虎的对手,叶完脸上恰到好处流露出一丝不甘。这丝不甘,其实是刻意流露出来的。
……
这位庆国突兀崛起的厉害人物,少年时代便与生父翻脸,自定州远赴南诏,如果没有来自京都皇宫,龙椅上那位男人的暗中照拂,如果不是这些压抑的岁月里练就了沉稳的意志,又怎么可能一直压抑,最后却来了一次猛烈的爆发。
便在此时,软榻身后的长廊内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姚太监恼怒地回头望去,却见到了早已回到御书房陛下身旁办差的洪竹太监,正提着一个灯笼,满脸喜色地走了过来。
听到皇帝陛下的话语,叶完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改变,而微微低着的头却恰好遮掩了他眼瞳里的那抹异色。
不是嫉恨,不是羡慕,而是隐隐的寒冷。叶完冷观京都若干年,总觉得无法看透范闲这个人,细细思忖之下,佩服有之,警惧有之,同情有之,不屑有之,异常复杂。
“安之不死,朕心难安。”皇帝陛下清瘦的脸颊上,缓缓浮起一丝厉色,冷冷说道,然而苍老憔悴的皱纹并未因为这阴厉的神情而拂平,就像是枯树的树皮一样,显得那样不可逆转,触目惊心。
叶完压抑了很多年,旁观这个天下很多年,胸中自有气度自信在,从来不会认为自己会比天下间崛起的那些人物稍差,只是陛下一直将他安静地放在外郡,所以他缺少一个舞台,眼下这个舞台已经出现在他的脚下,经由青州大捷以及后续的浴血追杀,他已经开始绽放耀眼地光彩,然而每每想到范闲这个名字,他的感觉总是有些怪异。
这是皇帝陛下今天第二次说出这四个字。他与范闲之间,牵涉到太多复杂的前尘往事,今世仇怨,理念分歧,非你死我活不可。便是如此,庆帝亦是极为欣赏自己最成器的儿子,然而越欣赏,越愤怒,他这一生,从未像此夜这般想一个人死去。
范闲是何许样人,整个天下都知道。叶完虽然常在南诏前线,基本上没有掺和到京都的事情之中,然则叶府与范闲的关系亦是十分复杂,他怎么可能不暗中了解那个成功地让妹妹变了性格的年轻权臣,那个在这短短数年内,像烟花一样绚烂照亮庆国天穹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