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陈宗辉的故事 5
陈宗辉推开门。他看到班主任夫妇两个板着脸,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上。他们好像在生气。看见陈宗辉进来,他们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
让陈宗辉去办公室有两个可能:陈宗辉新到局办公室,工作无法开展,正好找理由让他分流;陈宗辉在老干部处干得很好,调到局办公室是为了更好地发挥才能,不可能分流。
陈宗辉在两个可能之间飘荡,好像一条在两岸都失去码头的渡船。
七
校园隐在树荫中。
这所大专已经有四十年的历史。学校的绿化非常好,一排排法国梧桐、水杉、白杨、雪松、钻天杨,把校园有机地分割。楼前房后还有玉兰、腊梅、桂树等树木。如果不近看,学校就像是谁家的庄园,郁郁葱葱,清静幽远,走近一看就大煞风景。学校原有的建筑一律是三层楼,尖顶,虽然结实,但显得非常笨拙,木质屋檐和门窗早就开始腐烂。后来建的几栋楼结构很简单,似乎没有经过什么设计,是泥瓦匠用砖块随便垒起来的,而且它们建得不是地方。学校最早的规划没有考虑到后人要扩大规模,每一栋楼都处在最合理的位置。后来的建筑插在它们中间,就像非常霸道的人硬在人家的卧室里铺床。
“各位听众,交通台记者铁平向您作现场报道。位于黄河路薛家桥巷五十八号的一栋居民楼十五分钟前倒塌,以副市长匡儒信为总指挥的抢救指挥部已经成立。公安、消防、医疗等部门正在全力抢救。有多少人被压在里面,目前还不清楚。由于巷子太窄,大型抢救工具无法进入现场投入抢救。据了解,这栋居民楼是市第二机床厂的宿舍楼。这栋楼在十年前就被有关部门定为危房。十年来,危房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值得深思的是,这栋楼里的干部,1990年前,也就是在定为危房后的两年内,陆陆续续全搬走了。各位听……”
收音机里充满了嘈杂的声音,记者只好贴紧话筒,用最大的音量报道。
“你乱说什么!”一个粗大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记者的旁边。
“啪!”一声钝响,记者和现场的声音消失了。
一段时间的空白之后,收音机里传出的是歌曲《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
“一绿遮百丑。”大家都这么说。所以有人说,因为没有钱维修改造旧房子,没有钱建新房子,学校就狠抓绿化工作,瘌痢头没有钱治病,不就是在帽子上下工夫吗?
夕阳把软弱无力的光芒散开,像一个老人絮絮叨叨地倾诉毫无意义的往事。这时候,陈宗辉走进校园。他戴着墨镜,埋着头走路,没有引起忙着打饭和吃饭的学生注意。他经过一排长长的广告牌,广告牌上重重叠叠、横七竖八地贴着名目繁多的告示,出租电脑和自行车、招领、遗失、学生会开会、团委开会、周末录像片名、英语角活动、冷饮店开张酬宾、家属居委会不准养狗、绿化委员会严禁践踏草坪、“天皇”杯卡拉OK复赛名单、篮球比赛、舞蹈队排练、田径队改期训练、心理咨询、养蜂场直销蜂蜜……让人眼花缭乱又不得要领。学生们拿着饭碗,用各种各样不修边幅的姿势走路,高谈阔论。大专的学生永远是这样,在校园里目空一切,关注不着边际的东西,一出校门就把校徽摘下,遇到综合性大学的学生就情不自禁地自卑。陈宗辉想他当时也是这样的,现在想想过去的事情,恍若隔世,只觉得幼稚好笑。
班主任家在学校最后面的半坡上,那里有一栋三层的筒子楼,每层住户合用卫生间和盥洗间,家家户户都是在过道里烧饭做菜。他家在二楼的最顶头,隔壁是盥洗间,斜对面是卫生间。门口总是潮湿着,走路必须小心脚下;进出必须及时关门,因为难闻的气味总是朝他家钻。
陈宗辉小心翼翼地上楼,偏着身体穿过阴暗潮湿、气味复杂的过道。许多燃烧着的炉子提高了过道里的温度,菜进油锅了,“刺拉”声中爆起一股烟雾。有人在往过道里搬家具,也有的屋子已经空了。他想起学校最近建了一栋宿舍楼,班主任也是要搬的。他拉开班主任家的纱门,在门上敲了敲。
“请进。”班主任在里面说。
没有了现场报道,大家无声无息地回自己的办公室,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在机关工作,必须学会不要轻易表态,必须学会熟视无睹。陈宗辉回味着记者的话,气愤就像强大的气流一样在他胸中冲撞。他伏在办公桌上,满腔仇恨地把林和平的名字涂成墨团,再一一列举当干部的好处。他没有当过干部,也没有见过什么大一点的干部,列出的好处无非就是汽车、住房,没有到过高档饭店的人,当然无法报出山珍海味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可怜之极。
陈宗辉一天的心情都相当糟糕。他觉得,即使是为了少几个贪官污吏,他也应该当官,并且要把官当大,可他目前离最小的官都还有许多距离。他在老干部处!即使他能在老干部处得到提拔,这个无关紧要的部门领导也无法进入局的核心层。他懊恼极了,如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打到一粒干瘪的枣子。
到下班时间了。陈宗辉慢慢关窗子,他要等下班高峰过去后再出办公室。他不想和大家一起走。和那些气宇轩昂的同事相比,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工友。他隔着玻璃看见局长在楼下。局长在等司机把车开出来,一边和下班的人打招呼,一边看手表。汽车到了,局长开门矮下身子钻进去。林和平从楼的死角走出来,从车旁走过。汽车经过林和平的时候停了下来,林和平也收住脚步。陈宗辉看见林和平弓着身体和车里的局长说话。他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他希望局长说的是要林和平做好分流准备。但是,林和平直起身体的时候,陈宗辉看见他是笑着的。陈宗辉还看见车里伸出一只手做再见的动作。
局里为什么要调我去办公室,而让林和平到老干部处?刹那间,陈宗辉想到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一出现,就在他脑子里爆炸了。他差一点站不住脚。他想,这个问题其实一直蹲在不远的地方等他,就看他能不能想到。他现在想到了,说明他又成熟了一大步。他关掉灯,让屋子暗下来。他必须要好好想一想。
让林和平去老干部处只有一个答案:不让林和平分流。局长才四十岁,怎么可能让林和平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