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一)
种建中低头看着沙盘,专心致志。以无定河为中心,从绥德到罗兀再到山后的银州,全都事无巨细地描绘了出来。在这份精细比例的地形图上,有着最新的军事部署。不论是大宋的情报,还是西夏的情报,竟然都出现在沙盘上面。即便延州城白虎节堂中的那幅更为巨大的沙盘上,也没有如此精准并即时的军情。
“幸好圣天子在位,又有韩相公的全力支持,我们才有放手施为的机会!”在种谔的心中,他才是横山战略的主帅,而韩绛的作用则仅仅是坐镇后方。“今年夏时,西贼虽在罗兀筑了一座寨堡。却不过是个不及百步的寨子,最多也只能做一做烽火台。由此可见他们的对罗兀并没有重视起来。而我们这一边,虽非雪夜潜出兵,但攻其不意,必定是出乎于西贼意料之外。”
“该不会不来了吧?”种朴又追加了一句,他坐在火盆边的交椅上,两脚翘上另一张交椅,舒舒服服地仰靠着。顺便一把捞起几块放在一边几案上的莲花糕,一股脑地全都塞进了嘴里,用茶冲下满嘴的食物,等着堂弟的回答。
忽略了作为闲杂人等的折可适,种谔愤愤不平地对着种建中、种朴说道:“你们的祖父,在军中辛苦了一辈子,世人皆将他与狄青齐名并称。无论是范文正【范仲淹】,还是欧阳永叔【欧阳修】,都是把你们的祖父与狄青并排写在奏疏上。但如此功绩、如此才能,却连横班都没入过!
“喂,十九,韩冈到底什么时候能到?”种朴问着沙盘边的种建中。连日围着沙盘推演战局,让他的头都痛了,但他的堂弟却是乐此不疲,一遍遍的重复,丝毫不嫌厌烦。
其实游师雄给种建中的信中,依然老调重弹地说北进罗兀太过冒险,要小心为上,还说韩冈跟他是一样的看法。不过种建中并没有说出来,不出差错的话,韩冈很快就要到延州上任,没必要让他还没到的时候,就在鄜延军中得罪人。
这三十年来,为了守卫绵延数千里的防线,每年投进去的各项开支,吞吃掉了全国总军费的四成;林林总总的徭役、兵役,也几乎耗尽了陕西的民力。但即便困厄如此,朝中诸公还是反对任何进取之策。
“是游景叔,讳师雄的!”种建中很不高兴地抬起头,都见过几次面了,种朴竟然还没记得姓名,“前几天游景叔来信,对韩玉昆深为赞许。说以其之才,当能对战事有所助益。”
三年前,种谔得到天子的密旨,费尽心力,引得西夏绥德守将嵬名山来投。而这个功劳,在枢密院被定性为贪求边功、无端生事,因为将其降罪夺职,连居中联络天子的高遵裕也受了牵连,一同被降职。要不是郭逵坚持,连绥德城都会被文彦博给还回去。
种朴也算清楚堂弟分心二用的本事,“那也该到了。前些天韩相公去京兆府,不是说当日韩冈正好从那里经过,还见到了你的那位姓游的师兄,叫游师景的那个!”
好不容易设计离间了李元昊和他手下的大将野利旺荣、野利遇乞两兄弟,让李元昊将两人冤杀,却还让庞藉给抹去了功劳。你们的大伯去京中评理,又给强押了出来。——当时有人说这是冒功。但他们也不想想,若非真有其事,你们大伯吃了熊心豹子胆,跑去京城跟一位宰相过不去?”
在京城盘桓了数日,在年节前即将祭灶的日子,韩冈才刚刚离京就任。对于盼望他及早上任的种谔、种建中等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虽然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韩冈何时离开东京城,但东面始终没有消息过来,让种建中还有种朴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但今次不同了,有韩相公全力支持,又早早地报予天子,没人能吞没我们的功赏。”种谔紧紧握拳,“整顿兵马,兵发罗兀,要将这百多年来的恩恩怨怨,亲手结束在我这手上!”
在枢密院的诸公眼中,年年巨额的军费支出,加上捱打后,还要觍着脸送给西夏人几十万岁币,都比不上天子绕过枢密院,直接命令地方武将的危险。种谔时常在想,是不是这不要脸的事做久了,就会成为习惯。
种建中对着沙盘沉思良久,只分出一部分心思随口应付种朴:“韩相公前后两次至书朝廷,点名要韩玉昆来延州。就算天子也要卖宰相的脸面,韩玉昆尚是选人,当不至于会拒绝,也拒绝不了。”
范文正当初因为大宋军力不振,所以才选择了保守的战略,到了如今却成了不能触动的规矩,任何想振作一番的将帅,都会遭到枢密院的打击。
这不是朝廷派出的谍报所能做到的,而是种家细作的功劳。从种世衡开始,种家三代镇守边地,西军将门世家手上所掌控的人力资源,在这幅沙盘上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岂不知事过境迁,时势更易,如今的局面已经不是当年元昊崛起时可比。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三次惨败耗尽的西军精锐,如今经过了三十年的时间,也已经逐渐恢复了过来。该到了反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