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不疯魔不成活

王兰尾随着进来，坐在床头看着夫君沉睡的面容，同时不停地抹眼泪。说什么读书进学，说什么拜在宰相门下，好好的一个夫君，硬是变成疯魔了。

他感到不吐不快，不然憋得难受，便摇头晃脑地高声朗诵道：“破题一句，知色之所以难，则无容以有事见矣！承题一句，盖色莫难于无可事也，第曰有事而已，则事亲之所有事者岂少耶？

“还有一事，老夫已经给南京胡前辈写了信，叫他约束下自家人，也免得继续闹出不成样的事情，叫邑人看笑话。”

起讲，子夏正求之于事者，故夫子告之曰：人知以事事亲之难，不知以无事事亲之难；人知以无事事亲之难，不知以在我之本无可事，而并不分有事无事以事亲之难……”

所以大概有些念头只能深深藏在心里不示于人——可以想象一下，若三元宰相商辂说一句“文章只是个做官的敲门砖，为人还是要多干实事比较好”，那将是何等惊世骇俗。

几百字的文章朗诵完毕，方应物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如释重负，完成了一件沉重任务似的。

此时兰姐儿恰好从屋中出来，抬头望见站在大门外的夫君，惊喜地叫了一声，迈着碎步迎上前去。方应物疲惫的对小妾点了点头，以此示意。

跋山涉水二十里，午后，方应物抵达上花溪村，在村民饱含敬意的目光里回到了自家院落。

王兰端详夫君，发现十几日不见，此时夫君变得面色疲倦、神情沉滞，不复之前那种清新秀逸、神采飞扬的风貌。兰姐儿为此感到一阵心疼，忍不住道：“夫君色难，有事么？”

经过十几天持续不断高强度的文章训练，这时候方应物身心仍旧没有从紧绷中解脱出来，满脑子依旧是破题、承题、起讲……

色难，有事……方应物听到小妾关心的问话，没有回应，却第一时间条件反射般地想道，“色难有事”语出《论语·为政》，是个大题目。

只不过当今这个世道，王阳明的心学还在娘胎里，程朱还是圭臬，容不得商相公不主流。商相公也正是靠着主流体系登到了最顶点，当然不可能反过来自毁长城玩非主流。

方童生走了二十里路本就困乏，不想进了家门没有休息，又下意识习惯性地先作了一场脑力游戏，顿时有些支持不住了。

方应物猜测，商相公的价值观似乎不是那么彻底的主流化啊。

他摇摇晃晃走到里屋，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头栽倒在大床上昏昏睡去。

后世对明史有所了解的人都晓得，这位宰相传世诗文的数量并不多，远远比不过李东阳等级别近似的大佬，与三元魁天下的名誉和地位很不相称。这肯定不是商相公不会写文章诗词，也肯定不是商相公对经义没有见解。

次日早晨，从题海折磨中解脱出来的方应物一步三回首，离开了倦居书院。这段时间虽然很累，但却很纯粹，他很久没有如此专心了。

见方应物不知为何，着了魔怔般一动不动，与此同时还保持着迈步的姿势，兰姐儿心慌意乱，紧紧抓住方应物的袖子，颤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商相公叹口气：“你若有志功名进取，这不见得是好事，不过也随你自愿了。”

此时方应物一想到题目两个字，却仿佛一声号令，在脑子里自动冒出了无数词句，一句一句的拼命往外冲刺。

“谢过素庵先生！”方应物再次行礼道。他当然明白，这是为了不让胡家继续胡乱折腾报复，叫他放下后顾之忧。他想了想又道：“虽然晚生愚钝，不能入门墙下。但在晚生心中，此生以师长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