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结束南方讲学旅行,我去了首尔,我的小说韩文版出版,那儿的出版社请我去做宣传。我本是和丈夫一起去重庆一所大学,只得取消,让丈夫一个人去重庆,他当然不会去看我母亲。我从首尔回北京,感觉他对我躲避再三,要我买手机给他。一个大男人要女人买手机本来就是笑话,可我还是买了手机送给他,并教他使用。
五月之后的六月,发生什么事?
六月之后的七月呢?
再往后,2006年新年前后,在伦敦或是在慕尼黑,之后,我去了哪里?直到2006年10月25日——昨天母亲闭上眼睛。日子往回倒,那十个月,我在做什么?很可怕,我完全不记得,那一段时间成了空白。母亲记忆出了差错,她把日子逆时针过,我呢,情愿顺时针加速越过,不想记起过去。
故事永远催人老,我不善于把自己的痛处翻找出来,亮给朋友。想想呵,我连母亲这个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人都不说,我还能告诉别的人吗?我把所有的苦水吞回肚子。
几天后丈夫回伦敦,一看车子,气不打一处来,他骂我和小姐姐笨。他给保险公司打电话,那边承认在加油或是特殊情况下,可以由第三者开车,赔偿没问题。保险公司让对方开到指定地点,检查后只赔了五百镑。
他马上处理自个儿车子,开到修车行,要一千镑修好撞坏的地方。他说不要了,反正要离开伦敦,就打电话叫拉烂车的人来,拉车子的人一看那辆1.6升4缸汽油引擎的红色罗浮车,眼睛都发绿了。那桃木仪表板、完好无损的真皮座椅、制冷制热空调系统,加上镀铬外饰条弧度优美,车子既有老爷车的风范,又有着绅士风度。若是修好卖给车行或自个儿贴在网上,起码三四千镑。
他一向心疼钱,换了平时,绝对不会把车子扔掉。可是他死了心,就是要做给我看,他要扔掉所有与我相关的东西,离开我。他没待多久,就走了。
母亲那时生了一场病,被送到医院吊盐水。可在我和小姐姐的脑子,完全没有她的一席之地。我们被不幸的婚姻弄得精疲力竭,情绪压抑。小姐姐自杀,我也想自杀。但她自杀在前,吃药,到马路上撞行驶的汽车,把头埋进浴缸里淹死,她把手伸进电源,她拿着菜刀,要自毁面容,然后抹脖子。趁我出门买菜,她就把自己的双腿划成一条条,正在划动脉,我回家了。用尽家里所有的云南白药,才止住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我若是死了,谁来埋葬小姐姐呢,指望她的女儿田田?来收尸体都不可能。小姐姐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现在才懂了,养孩子不是图回报,一旦孩子成人了,你顺着她还好,不顺着她,她就跟外人没两样。是啊,在这个人情冷漠的英国,她连个送行的人也没有。
母亲住院的时候可能特别想念我和小姐姐,我们已好长时间没打一个电话回去。哪怕我们知道她生病,也没给她打电话。
2005年整个夏天,我在做什么呢?
现在让我好好冷静一些,好好回想。
如果我去问小姐姐说,她必定说,一年前,从五月开始,她的灾难开始。
对我远不止是灾难,灾难开始在这之前,用句老话说,那个夏天只是雪上加霜。五月之前有一个母亲节,有记者采访我,我说我要回重庆看母亲。五月之前的三月末一天,是母亲的生日,我没有回重庆,没寄礼物,没在电话里唱生日歌。母亲一定等着,往年我都打。这年我与丈夫的关系进入白热化阶段,痛苦把我整个人烧化,完全变了一个人,冷漠无情,我只想到急功近利,母亲生日时,我赶到上海,为了是与上海一家影视公司签一个长篇的影视版权,此公司要成立我的个人影视工作室,我认为这比母亲的生日重要。
整个五月,南方好几所大学请了我和丈夫去演讲,我本可以不去,可是他非要我去,我就去了。媒体报道我与他的婚恋关系,有一个专写《知音》《家庭》那样的杂志的写手,采访了我,根据我说的一些细节,杜撰了我的爱情故事,写得天花乱坠。以后的记者懒,未采访我,沿袭那个故事,统统美化我与他的婚姻。我呢,在大学做演讲时,当下面听众问起我这方面的问题来,我也说他与我相亲相爱。我真是有毛病,毛病还不轻,自己抽自己的耳光,我真是天下最贱的东西。为什么不讲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