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人为
程千里继续说道:“以前西面河陇州郡动辄满城被屠;北方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常年被劫掠,动辄数万人口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们不对外征伐,坐视百姓之父母妻儿被凌辱欤?用兵自然消耗国力死伤丁壮,可男儿不死,又让谁死?”
现今的统治体系最初的原型其实是三省六部制,但唐朝百年又到现在经过了发展,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最初的三省分工很明确,中书门下具有决策职能,尚书是执行部门。但现在的政事堂宰相们是参与决策的,同时也兼领六部,比如程千里就领兵部尚书、萧至忠领刑部尚书等等,决策与执行机构融为一体,在增加行政效率的同时也促进了中央集权。但现在内阁的新建也加入了决策行列,又是对决策权的分化。
张说听罢忍不住赞道:“程相真大丈夫也!”
政事堂大厅比内朝的许多大殿宫室的尺寸也小不了多少,但一进来并没有宫殿中那种宽敞阔气,可能是因为摆的东西太多了,最多的是桌案椅凳,还有许多书架,人来人往的场面使得空间有点拥挤纷乱。只见有的人在奋笔疾书,有的还在打算盘“噼啪”作响,这地方看起来竟比六部大堂还忙。这也是政事堂宰相兼领六部长官,权力进一步集中的结果。
几个人议着议着就这么吵了一架,最后不欢而散,张说的书房中这才消停下来。
户部尚书刘安一直没说话,他本来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会儿不说话可能是不怎么赞同对外用兵,毕竟他管着户部打仗要钱的。不过刘安是薛崇训的嫡系,既然大家都猜到薛崇训的心思,他自然也不愿意站出来说什么,只在那里想法子怎么开源节流挪出一些军费来。
窦怀贞一向以老帅哥自居,平常很注意自己的仪表,说几句话时的姿势也拿捏得很稳。不过他也不全是因为自恋,外表确是比其他几个人要好一些,肤色就比较白,两颊如削很是周正,胡须细看之下是修剪过的……正好李守一站在旁边衬托,本来李守一也不算丑,可在窦怀贞面前顿时显得须发如稻草一般乱蓬蓬,更过分的是鼻毛居然也露了出来,着实有些邋遢。
就在这时,李守一终于想到了这一点,便说道:“中书令和程相都懂兵,既然知道营州不一定能打下来,为何不劝谏今上?数年以来,朝堂哪一年没对外用兵?天下财赋半数以上用在战争和养兵上面,中央不视生产经营休养生息,天下疲于征伐,北方州县,多少百姓因此失去儿子、丈夫?咱们居庙堂之高、掌国柄,制定国策不体恤下民,诸公不觉愧疚?!”
大家又提起杜暹上折子那事儿,窦怀贞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道:“前些日子今上接连两天在温室殿单独召见杜暹,说了什么?可能取营州的方略今上早就被杜暹说服了,这回上折子不过做做样子。到时候朝议此事,咱们也别提什么异议了,今上的心里已经有了谱,省得惹他不高兴。”
众人面面相觑,实在拿李守一没办法,这厮真是装直卖忠,连政事堂的自己人也要骂。好几个人都有挤兑他下去的心思,可他既不贪财又不好色家里穷得叮当响,从来都用大义来说话,不好抓住把柄;同时他好像也看得开,还想辞官,留下来那是皇帝亲自挽留的。这么一个人,真的叫人们无处下口。但大臣们心里其实并不是那么敬重他,因为老是觉得这老小子站着说话不腰疼,很少能提出合理可行的东西出来,在薛崇训一党注重实用的氛围下李守一这样的人自然没那么容易被人崇拜。
张说有时候就会说“朝堂都是一体,不过饭是分锅吃而已”,就是午膳的时候是国家负责的工作餐,但因朝里官员太多,各个衙门的伙食来源不是一个厨房。张说不只一次说这句话,有时候是强调“一体”的团结,有时候却是强调后半句。
正当议事的人都被李守一占领了道德制高点时,程千里站出来争锋相对道:“中书令张相曾刻印了一本书册以教百官,李相公不曾读过?”
中国人自古就喜欢拉帮结派搞关系,政事堂几个人之间的关系和内阁那帮人又有明显区别,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在一处大屋子里共事关系更加熟络。虽然内阁学士也是同朝为官,几乎每天都见面;但是终究不是在一个屋檐下办事,这么点区别就造成了站位的微妙差异。
一句话让张说听得十分受用,心里不自觉又和程千里亲近了一点,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洋洋自得之类的表情,而是不以为然。其实众人都知道,虽然张说没当上朝廷重臣之前打过仗带过兵,带一向是以文人自居,很顾惜士林名声的,时不时就要做一些文章刻印,上到安邦定国的思想下到《绿衣使者》这样的逸闻趣事,他都要写。程千里提起他写的书,又有让大家都拜读的意思,自然让张说受用了。
六个宰相陆续进了政事堂衙门,张说走在前面。今天因为取消了朝议,省下时间,大伙的行程安排就显得宽松了。正好一路上的话题还意犹未尽,几个人便一块儿跟着去了张说的书房,接着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