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死?”李大年把用罢的东西给王坚,双手一扣,幽默地说:“那死后不可知的神秘之国,从来不曾有一个旅游的人回来过。你要是能回来,我不就放你走了吗?哈哈……”
李大年看了看表,对王坚与陈爱中说:“我还要去屯子里看一位病人,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他用手推了一下床上的罐头,说:“老宋的头脑现在已经清醒,你们把这瓶罐头起开,劝他喝点,他很苦恼,在这陪他聊一会儿吧。”
从交谈中得知,老头儿名叫宋万福。老伴给他生了四儿一女,可就在生小女儿时,得了产后风病故了。宋万福拉扯着五个没娘的孩子过日子,在外当爹,在家做娘。饱含人世辛酸,在那坎坷泥泞的生活路上,苦苦地跋涉了十五年后,大儿子已到了婚娶的年龄。他东挪西凑。好歹算给成了家,谁知媳妇过门就分了家。眼巴巴看着一家人分成两半,他把泪水咽到肚子里,咬紧牙关,仍然领着孩子们过着苦涩的时光。好不容易把拉下的饥荒堵上,二儿子又起来了……
等轮到老四时,姑娘的身价不知怎的也长了猴。原来的七百元娶来个媳妇,现在递过一千六七人家还不肯。不给办?那是老人没正事!办?他也是无能为力了呀!无奈,他用五分钱的高利贷抬钱,总算给儿子圆满婚事。
四个儿子,四房媳妇,可娶来的媳妇,就像开锅炒着的苞米花,熟一个,蹦一个。可怜他操劳了大半生,末了背一身的外债,却连可吃饭的地方也没有。栖息了几十年的老窝也被儿子占了,他只能领着女儿去生产队借居。
“呀,这可够严重的。”
“岁数大了,听院长说:不好恢复。”
两人边说边忙,来到了二门诊的里间屋。偏远的农村小医院,条件非常差。病房里也没什么分界线,男女老少同住,让你见怪不怪。因二门诊的里间只安排了一张床,所以倒很清静。
床上躺着一位六十来岁、剃光脑袋的老头儿。身上盖着一个油汁模糊的、又上了许多补丁的、蓝白搀杂的老式麻花被面。老头儿瘦小干巴,下巴颌上长着勾勾巴巴的小胡子,紧闭着双眼,深陷在眼框里。看样子,门牙已经落了、两唇深深地凹陷。脸色灰青,没有丁点血色。若不是鼻翼煽动,那模样简直就是一具标准的尸首。床边,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闺女,她梳着齐耳短发,黑布鞋尖各露着一个大拇脚指头,上了补丁的篮土布裤子,挽着裤腿;带大襟花布衫,涂着痕迹斑斑的野菜浆。红黑的圆脸上,挂着两行清澈的泪珠。见有人进来,她怯生生地并拢住脚跟,畏缩地垂下双手,仿佛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在等待老师的惩罚。
“姑娘,那半碗粥你爸喝了没有?”李院长从外边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瓶山楂罐头。
1970年,为了求条生路,他从大舅子那赶来了两只羊。人都说绵羊是一本万利,谁知好梦不长,他的羊前脚赶进家,大队的小分队紧跟着追了来。他们喊着“要砍掉资本主义尾巴”的口号,硬是把羊赶到了大队。不分三七二十一给美餐了。
穷急了的宋万福,两眼冒火,斗胆闯进大队去说理。大队支书告诉他,这叫“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穷气横生的宋万福哪听这套,大吵大骂,最后惹恼了一个包队干部,给他扣上了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狠狠批斗了一顿不算,还把他的四个儿子弄到大队,对他们进行了一番“阶级教育”。四个儿子“觉悟高”,大会小会,自告奋勇地出来揭发他。父子间的界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划清了。
前两天,大儿子苫房没人,儿子媳妇把他叫去。虎毒不吃子,他当然要一心朴实地去帮儿子。昨天苫房时,突然从房子上滑了下来……四个儿子还算不错,好歹把他送进了医院,回去又把他与女儿苦心喂大的两头猪给卖掉,住院费自然也就有了。
俗语说:养儿为防老,他养的儿子却在害老。宋万福啊宋万福,你难有千万,福从何来?
“没有,我爹他不吃。”小姑娘说着自己又抽泣了起来。
李院长把罐头放在床边,接过王坚手中的药盒子,说:“小陈,把输液瓶先挂上。小王,来给我当助手,他右臂拉伤得比较严重,天热恐怕感染。”
老头儿微微睁开了眼,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鱼尾纹的眼角滚了下来。
“老宋,得和我们配合好,你才能早日起来。”
“不如死了好。”他沙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