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决 第六章 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
这个时候几个我班上的女孩子出现在了办公室的门口。“郑老师,我们有问题想问。”
小叔总是站在我的办公桌前面,“你好像瘦了。”然后他皱着眉头看我满满的烟灰缸:“你到底还要不要你的肺了?”他这么说。
“哥哥,还没有到站吗?”冬日的黄昏把她樱桃红的帽子变成了绛紫色,她这么问我的时候我心里暖和了一下,就好像我们真的是有目的地一样。
小叔最近看上去心情很好。尽管他又胖了。过年的时候三婶给他新买的毛衣看上去已经有点紧,我是说,肚子那部分。有一次我路过他们班,透过窗子看到他眉飞色舞地给学生们讲解苏东坡。黑板上,是他龙飞凤舞的字迹,《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全文。一定是他一时兴起,想要炫耀一下他的书法。他神色悠闲,声音洪亮地说:“你们知道吗?其实在这阙词里,我最喜欢的是它的序言:‘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看到了吗,好啊,好一个‘大醉,作此篇’,这才是真正的大家气魄。多潇洒,多风流。五个字而已,什么都说了……”兴之所至,他自己像是微醉了一样摇头晃脑,手里的粉笔非常及时地,“咔嚓”一声折断了。底下的学生们“轰”地笑了,是为了他的忘情,不是嘲笑。
后来有一天,深夜里,四周岁的南音悄悄溜到我屋里来,我要她回去,她不肯,非常执著地钻到我的床上。一片彻底的黑暗中,只有她身上那种牛奶和水果的气味真切地提醒我这不是梦。她的小手和小脚像花蕾一样,轻轻地贴着我的身体,她说:“哥哥,我要你给我讲故事。”她总是在我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故事里安然睡去,呼吸的声音像花瓣一样娇嫩,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夜晚的南音,完全不是白天里那个骄横,任性,蛮不讲理,动不动就哭的小丫头。黑夜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把她变得那么乖巧和懂事——尽管这一切都只是发生在我看不见她的时候。
我看到郑南音前仰后合地最夸张。
我什么也没有说,任由她骂。离开之前没有忘记,帮她洗了最后一次碗。
我笑了:“对,打台球的时候,人家别人都带着‘马子’,只有我,带着一个小孩儿。”
我也在说服自己,它只不过是一堆细胞。不,不行。每当我刚开始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想起陈嫣那条短信,我怎么也不能忍受她使用那个宝盖头的“它”来讲我的孩子。那到底是“他”,还是“她”呢,然后我就发现,当我不知不觉地,在这个发音都一样的三个人称代词里做选择的时候,煎熬就已经开始了。我会不自觉地想那个孩子,到底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小姑娘。所以,我从来没能成功地说服自己。
她茫然地摇头:“我印象里你根本就是一直都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我只记得你上初中的时候带着我去打台球。”
郑东霓很少给家里打电话,但是她常常给我写邮件。她的信永远没有主题,逻辑混乱。但是我能看出来,她至少还是满意她的新生活的。只不过,异国小镇里远远没有闹市区的时装店那么热闹。她说:西决,谁说一天有24小时,明明是48小时,否则我怎么会觉得那么难熬。
来三叔家的第一个晚上,我洗好了自己的袜子,把它晾在浴室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我应该这么做,但是我就是无师自通地认为,这是必须的。有水珠滴落下来,一滴一滴,滴在洁白的地砖上。这让我手足无措了,我很慌张地想着我是要找个东西先擦地,还是先把袜子拿下来重新拧一下。那段时间,每天,每天,那些往下滴的水珠都在这样折磨我。之后,我钻进被子里,等待司空见惯的无眠之夜。
那天中午,郑南音风风火火地闯到我办公室来:“哥哥,今天我们晚自习,你一定要来。”
郑南音很安静地抱着我的胳膊,她温热的小脸静静地贴着我的衣袖,一动不动。从很早以前,在她能看出我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像这样,跑过来,紧紧地贴着我。那一年我十岁,我刚刚搬来三叔三婶家。那时候三叔家住在那个他们现在想要送给我的房子里。十几年前它是个新房子,整日散发着粉刷过后的气息。我就在这些崭新的气息里彻夜无眠,整夜整夜,睁着眼睛到天亮。你见过十岁的重度失眠患者吗,我就是。只是我还不懂那叫失眠,我只是觉得既然大家都睡了,但是我还睡不着,这就是错的。
“干嘛?”“总之有好节目。你来就对了。到时候你就从我们教室后门进来。”说完她就风风火火地转身。“喂,你跟不跟我一起吃饭?”我冲着她的背影问。“我才不要。”当她人已经消失在门外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声音从走廊上传过来。然后又听见了她的班主任的声音:“郑南音,不知道走廊里不准大声喧哗吗?”
这辆车奔向城外,窗外的景致渐渐荒芜,或者说,只有在这个城市的边缘,还保留着一点我熟悉的,童年时代的气息。天色渐渐暗了,很多的车辆都打开了车灯。我在这些错落的灯火中看见了我爸爸曾经的冶金工程设计院。那是我爸爸魂归的地方。大伯他们车间里那些沸腾着的,火树银花的高炉就是我爸爸坐在这里设计出来的。小时候,我以为这个设计院的大楼就是世界上最神气的建筑物。终日出没着夹着巨大的图纸和绘图器械的成年人,出没着所有我认识的小孩的爸爸。我还以为那就是我长大以后必然的去处。现在我长大了,这栋楼已经这么破旧。
“还没,不过快了,江村就在龙城边上。”我耐心地对她说,“你还记得吗?其实我小的时候就住在江村附近,那时候三叔总是带着你来我们家吃饭,我们家住在冶金设计院那边。一点印象都没了吗?”
我很想写封信给她,告诉她所有的来龙去脉。但是最终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所以我短短地写了一句话:我和陈嫣分手了。她回信:非常好。
“江村,那已经出了龙城了吧。”她的声音懒洋洋的。
我的烟越抽越多了,一天两包,比郑东霓还要战绩辉煌。
“没有,这站的终点站在江村。”我说。其实我们心照不宣,我们的旅程不过是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