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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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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蜜秋儿太太又哭了,她说:“为什么我这孩子也跟我一样的命苦!谁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罢了。蜜秋儿先生死了,丢下三个孩子,跟着我千辛万苦的过日子,那是人间常有的事,不比她这样……希奇的变卦!说出去也难听,叫靡丽笙以后怎样做人呢?”她扭过身去找手绢子,罗杰看着她,她腋下汗湿了一大片,背上也汗透了,枣红色的衣衫变了黑的。眼泪与汗!眼泪与汗!阴阴的,炎热的天——结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阵恶心。无疑地,蜜秋儿太太与靡丽笙两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罗杰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为了他,蜜秋儿太太失去了愫细。为了愫细和他今天结婚,靡丽笙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罗杰应当觉得抱歉、心虚,然而对她们只有极强烈的憎厌。谁不憎厌他们自己待亏了的人?罗杰很知道他在这一刹那是一个野蛮的、无理可喻的动物。他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就走。出了房门,方才想起来,重新探头进去说了一句:“我想我该去了。”蜜秋儿太太被泪水糊满了眼睛,像盲人似的摸索着手绢子,鼻子里吸了两吸,沙声道:“去罢,亲爱的,愿你幸福!”罗杰道:“谢谢你。”他到外边,上了车,街上有一点淡淡的太阳影子。凯丝玲站在一个卖木瓜的摊子前面,背着手闲看着,见他出来了,向他喊:“去了么,罗杰?”罗杰并不向她看,只挥了一挥手,就把车子开走了。

他把两天的工作并在一天做。愫细和他的事,他知道是非常的难于解决。英国的离婚律是特别的严峻,双方协议离婚,在法律上并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疯狂、或因罪入狱,才有解约的希望。如果他们仅仅立约分居的话,他又不得不养活她。在香港不能立足,要到别处去混饭吃,带着她走,她固然不情愿,连他也不情愿;不带着她走,他怎么有能力维持两份家?在目前这种敌视的局面下,愫细和她的母亲肯谅解他的处境的艰难么?但是她们把他逼疯了,于她们也没有什么好处。他相信蜜秋儿总有办法;她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岳母,靡丽笙和她丈夫不是很顺利地离了婚么?

正在这当儿,蜜秋儿太太系着一条白地滚红边的桃花围裙,端着一只食盘,颤巍巍地进来了;一眼看见靡丽笙,便是一怔。罗杰干咳了一声,解释道:“靡丽笙送了风扇下来,忽然发起晕来,不会是中了暑罢?”蜜秋儿太太叹了一声道:“越是忙,越是给人添出麻烦来,你快给我上去躺一会儿罢。”她把靡丽笙扶了起来,送到门口,靡丽笙道:“行了,我自己能走。”便娇怯怯的上楼去了。这里蜜秋儿太太逼着罗杰吃她给他预备的冷牛肝和罐头芦笋汤。罗杰吃着,不作声。蜜秋儿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的问道:“靡丽笙和你说了些什么?”罗杰拿起饭巾来揩了揩嘴答道:“关于她的丈夫的事。”这一句话才出口,屋子里仿佛一阵阴风飒飒吹过,蜜秋儿太太半晌没说话。罗杰把那饭巾狠狠地团成一团,放在食盘里,看它渐渐地松开了,又伸手去把它团绉了,捏得紧紧地不放。蜜秋儿太太轻轻的把手搁在他手背上,低声下气道:“她不该单拣今天告诉你这个,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够懂得,今天,她心里特别的不好受……愫细同你太美满了,她看着有点刺激。你知道的,她是一个伤心人……”罗杰又把饭巾拿起来,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当然,靡丽笙是可怜的,蜜秋儿太太也是可怜的;愫细也是可怜的,这样的姿容,这样的年纪,一辈子埋没在这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里,嫁给他这样一个活了半世无功无过庸庸碌碌的人。他自己也是可怜,爱她爱得那么厉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国式的傻事来,也许他会淌下眼泪来,吻她的手,吻她的脚。无论谁,爱到那个地步,总该是可怜的……人,谁不是可怜的,可怜不了那么许多!他应当对蜜秋儿太太说两句同情的、愤慨的话,靡丽笙等于是他的姊妹,自己的姊妹为人欺负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够。今天,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点。谁都应当体谅他、安慰他、取笑他、贺他、吊他失去的自由。为什么今天他尽遇着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围在他们自身的悲剧空气里?

愫细早回家去了,蜜秋儿太太几次三番打电话和托人来找罗杰,罗杰总是设法使人转达,说他正在忙着,无论有什么事,总得过了这几天再讲。眼前这几天,要他冷静地处置他的婚姻的纠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考试总算告了个小段落。麦菲生夫妇和巴克的长子约他去打网球,他们四个人结伴打网球的习惯已经有了许多年的历史了;他们现在不能不照常的邀请他,是因为不愿他觉得和往日有什么异样。然而异样总有些异样的;麦菲生太太一上场便心不在焉,打了几盘就支持不住,歇了手,巴克的儿子陪她坐在草坪边长椅上,看罗杰和麦菲生单打。罗杰正在往来奔驰着,忽然觉得球场外麦菲生太太身边多了一个女人,把手搭在眉毛上,凝神看着他,一面看一面对麦菲生太太说一些话,笑得直不起腰来。麦菲生太太有些侷促不安的样子。他觉得他自己是动物园里的一头兽,他再也打不下去了,把网拍一丢,向麦菲生道:“我累了,让巴克陪你来几盘罢。”麦菲生笑道:“你认输了,”麦菲生太太道:“人家肯认输,不像你。我看你早就该歇歇了。巴克给他父亲叫去有事。天也晚了,我们回去吧。”罗杰和麦菲生一同走出了球场。

被她这一张罗,罗杰忽然觉得他的神经的确有松弛一下的必要;他靠在藤椅子上,把腿伸直了,两只手插在袴袋里,轻轻的吹着口哨。吹了一半,发现他吹的是婚礼的进行曲,连忙停住了。只见门一开,靡丽笙抱着一只电风扇走了进来。靡丽笙大约是不知道客厅里有人,脸上湿涔涔的还挂着泪珠儿,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的披在腮颊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雪青绉纱挖领短衫,象牙白山东绸裙。也许在一部份人的眼光里看来,靡丽笙是和愫细一样的美,只是她的脸庞过于瘦削。她和愫细一般的有着厚沉沉的双眼皮,但是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别有一种凄楚的韵致。罗杰跳起身来笑道:“早安,靡丽笙。”靡丽笙站住了脚道:“啊,你来了!”她把电风扇搁在地上,迅疾地向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按在她袒露的咽喉上,低低的叫了一声:“罗杰!”罗杰感到非常的不安,他把身背后的藤椅子推开了一些,人就跟着向后让了一让,问道:“靡丽笙,你有些不舒服么?”靡丽笙突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捧住了脸,呜咽地说道:“罗杰,请你好好的当心愫细!”罗杰微笑道:“你放心,我爱她,我不会不当心她的!”一面说,一面轻轻的移开了她搁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自己又向藤椅的一旁退了一步。靡丽笙颓然地把手支在藤椅背上,人也就摇摇晃晃的向藤椅子上倒了下来。罗杰急了,连声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靡丽笙?”靡丽笙扭过身子,伏在椅背上,放声哭了起来,一头哭,一头说。罗杰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得弯下腰去柔声道:“对不起,靡丽笙,你再说一遍。”靡丽笙抬起头来,睁开了一双空落落的蓝灰的大眼睛,入了迷似的凝视着地上的电风扇,断断续续说道:“你爱她……我的丈夫也是爱我的,但是他……他待我……他待我的态度,比禽兽……还不如!他简直不拿我当人看,因为……他说是因为他爱我……”罗杰站直了身子,背过脸去道:“靡丽笙,你不应当把这些话告诉我。我没有资格与闻你的家庭秘密。”靡丽笙道:“是的,我不应当把这种可耻的事说给你听,使你窘。凭什么你要给我同情?”罗杰背对着她,皱了眉毛,捏紧了两只拳头,轻轻的互击着,用庄重的,略微有点僵僵的声音说道:“我对于你的不幸,充分的抱着同情。”靡丽笙颤声道:“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并不是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诉你。我是为愫细害怕。男人……都是一样的——”罗杰满心不快地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道:“这一点,你错了;像你丈夫那么的人,很少很少。”靡丽笙把她那尖尖的下巴颏儿抵在手背上,惨惨戚戚地瞅着他,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少数中的一个?我的丈夫外表是一个极正常的人。你也许还没有发觉你和旁人有什么不同;这是你第一次结婚。”罗杰对于自己突然失去了控制力,他掉过身来,向靡丽笙大声道:“是的,这是我第一次结婚!请你记得,再过两小时,我就要结婚了!你这些丧气话,什么时候不可以对我讲,偏偏要拣在今天?”靡丽笙哭道:“请你原谅我,我都是为了愫细——”罗杰道:“为了愫细,即使我是一个最正常的人,也要给你逼疯了!你这是为愫细打算么?”靡丽笙抽噎着答道:“我是为愫细害怕……”罗杰猛力摇撼着她的肩膀,嗄声道:“愫细知道你的离婚的实情么?”靡丽笙被他摇得泪花四溅,答不出话来。罗杰道:“你说!你说!你把这些话告诉过你妹妹没有?”那该在愫细的脑子里留下多么坏的印象!他怎么能够克服愫细的恐怖呢!靡丽笙叫道:“罗杰,快住手,我受不了。”罗杰松了她的肩膀,把她砰的一声摔在椅背上,道:“你告诉我:你的事,你母亲自然是知道得很清楚,你妹妹呢?”靡丽笙疲乏地答道:“她不知道。你想我母亲会容许她知道么?连我们所读的报纸,也要经母亲检查过才让我们看的。”罗杰一口气渐渐缓了过来,他也觉得异常的疲倦。他抓起帽子想走,趁着还有时候,他要回去喝两杯威士忌,提一提神,然后换上礼服。他早已忘了他在这儿等些什么。

她这一闹,便惊动了左邻右舍;大批的学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的拥到摩兴德拉的房门口来,一开门,只见屋里暗暗的,只有书桌底下一只手电筒的光,横射出来,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轻纱睡衣里面两只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动。离她三尺来远,站着摩兴德拉的两条黑腿,又瘦又长,踏在姜黄色的皮拖鞋里。门口越发人声嘈杂起来,有一个人问道:“摩兴德拉,我们可以进来么?”摩兴德拉越急越张口结舌的,答不出话来。有一个学生伸手捻开了电灯,摩兴德拉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向他们这边飞跑过来,叫道:“你们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怎么一回事?我们正要问你呢?”摩兴德拉急得要动武道:“怎么要问我?你——不要血口喷人!”旁边有一个人劝住了他道:“又没有说你什么。”摩兴德拉把手插在头发里一阵搔,恨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说话没有分寸不要紧,我的毕业文凭也许要生问题!我念书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进来了,进来了就哭!”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一个提议道:“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们去把他找来。”愫细听了,脸也青了,把牙一咬,顿脚道:“谁敢去找他?”没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咙尖叫道:“谁敢去找他?”大家沉默了一会,有一个学生说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谅我们不知道里面的细情,不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置……”愫细把脸埋在帐子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我求你们不要问我……我求你们!但是,你们答应我别去找他。我不愿意见他;我受不了。他是个畜生!”众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声。他们都是年轻的人,眼看着这么一个美丽而悲哀的女孩子,一个个心酸起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子来,劝道:“您先坐下来歇歇!”愫细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兴德拉的帐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软,椅子坐不稳,竟溜到地上去,双膝跪在地上。众学生商议道:“这时候几点钟了?……横竖天也快要亮了,我们可以去把校长请来,或是请教务主任。”摩兴德拉只求卸责,忙道:“我们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们见怪。”愫细伸出一只委顿的手来,摆了一摆,止住了他们;良久,她才挣出了一句话道:“我要回家!”摩兴德拉追问道:“您家里电话号码是几号?要打电话叫人来接么?”愫细摇头拭泪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预备下山去打电话,或是叫一辆车子。后来,我又想:不,我不能够……我母亲……为了我……累了这些天……这时好容易忙定了,我还不让她休息一晚?……我可怜的母亲,我将怎样告诉她呢?”有一个学生嘴快,接上去问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细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个架着玳瑁边眼镜的文科学生冷冷的叹了一口气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检点。我早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有几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子们,七嘴八舌的查问,被几个大的撵出去了,说他们不够资格与闻这种事。一个足球健将扠着腰,义愤填胸的道:“安白登太太,我们陪您见校长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脚!”大家哄然道:“这种人,也配做我们的教授,也配做我们的舍监!”一齐怂恿着愫细,立时就要去找校长。还是那文科学生心细,说道:“半夜三更的,把老头子喊醒了,他纵然碍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发脾气,决不会怎样热心的帮忙。我看还是再待几个钟头,安白登太太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摩兴德拉到我那屋子里去睡好了。”那体育健将皱着眉毛,向他耳语道:“让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大妥当;看她那样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们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寻短见。”那文科学生便向愫细道:“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留四五个人在这屋里照顾着,也给您壮壮胆。”愫细低声道:“谢谢你们;请不要为了我费事。”学生们又商议了一会,把愫细安置在一张藤椅子上,他们公推了四个人,连摩兴德拉在内,胡乱靠在床上,睡了几个钟头。

他把一只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这样的为难。我明天就辞职!”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儿去?”罗杰耸了耸肩道:“可去的地方多着呢。上海、南京、北京、汉口、厦门、新加坡,有的是大学校。在中国的英国人,该不会失业罢?”巴克道:“上海我劝你不要去,那里的大学多半是教会主办的,你知道他们对于教授的人选是特别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习常的偏见。至于北京之类的地方,学校里教会的气氛也是相当的浓厚……”罗杰笑道:“别替我担忧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过意不去。那么,明天见罢,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罗杰笑道:“明天见!”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罗杰道:“明天见!”

华南大学的学生,并不是个个都利用舍监疏防的机会出去跳舞的。有一个医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唤摩兴德拉,正在那里孜孜矻矻预备毕业考试,漆黑的躺在床上,开了手电筒看书。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正当神经疲倦到了极点的时候,禁不起一点震动,便吓得跳起身来,坐在枕头上问道:“谁啊?”门呀的一声开了,显然有人走了进来。摩兴德拉连忙把手电筒扫射过去,那电筒笔直的一道光,到了目的物的身上,突然融化了,成为一汪一汪的迷糊的晶莹的雾,因为它照耀着的形体整个是软的、酥的、弧线的、半透明的;是一个女孩子紧紧把背贴在门上。她穿着一件晚礼服式的精美睡衣,珠灰的“稀纺”,肩膀裸露在外面;松松一头的黄头发全搅乱了,披在前面。她把脖子向前面紧张地探着,不住的打着干噎,白肩膀一耸一耸,撞在门上,格登格登的响。摩兴德拉大吃一惊,手一软,手里的电筒骨碌碌跌下地去,滚得老远。他重新问道:“你是谁?”愫细把头发向后一摔,露出脸来,看了他一看,又别转头去,向门外张了一张,仿佛是极端恐怖的样子,使劲咽下一口气,嗄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必得帮我的忙!”一面说,一面朝他奔了过来。摩兴德拉慌得连爬带跌离了床,他床上吊着圆顶珠罗纱蚊帐,愫细一把揪住了那帐子,顺势把它扭了几扭,绞得和石柱一般结实;她就昏昏沉沉的抱住了这柱子。究竟帐子是悬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这一压,她就跟着帐子一同左右的摇摆着。摩兴德拉扎煞着两只手望着她。他虽然没有去参加今天舍监的婚礼,却也认得愫细,她和他们的舍监的罗曼史是学生们普遍的谈话资料,他们的订婚照片也在《南中国日报》上登载过。摩兴德拉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是安白登太太么?”这一句话,愫细听了,异常刺耳,她那里禁得住思前想后一下,早已号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蹬脚。脚上只有一只金缎拖鞋,那一只光着的脚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

巴克走了之后,罗杰老是呆木木地,面向着窗外站着,依然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袴袋里。其余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跟着手上的节奏,脚跟也在地上磕笃磕笃敲动。他借着这声浪,盖住了他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不能让他自己听见他自己哭泣!其实也不是哭,只是一口气一时透不过来。他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一两分钟,后来就好了。他离开香港了——香港,昨天他称呼它为一个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乡。他还有母亲在英国,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时候,总觉得过不惯。可是,究竟东方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华南大学来教书的时候,他是一个热心爱着他的工作的年轻人,工作的时候,他有时也用脑子思索一下。但是华南大学的空气不是宜于思想的。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落簌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夏天,他爬过黄土陇子去上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秋天和冬天,空气脆而甜润,像夹心饼干。山风、海风,呜呜吹着棕绿的、苍银色的树。你只想带着几头狗,呼啸着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脑子的剧烈的运动。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五年来,他没有换过他的讲义。物理化学的研究是日新月异地在那里进步着,但是他从来不看新的教科书。二十年前他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听读的笔记,他仍旧用做补充教材。偶然他在课室里说两句笑话,那也是十五年来一直在讲着的。炭气的那一课有炭气的笑话,轻气有轻气的笑话,养气有养气的笑话。这样的一个人,只要他懂得一点点幽默,总不能够过分的看得起自己罢?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对于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学教育,也没有多少信心。但是,无论如何,把一千来个悠闲的年轻人聚集在美丽的环境里,即使你不去理会他们的智识与性灵一类的麻烦的东西,总也是一件不坏的事。好也罢,坏也罢,他照那个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并没有碍着谁,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为什么愫细,那黄头发的女孩子,不让他照这样子活下去?

忽然水泥路上一阵脚步响,一个人踏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往下狂奔,后面又追来了一个人,叫道:“愫细!愫细!”愫细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着一只脚,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铁阑干转弯的地方,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绊,她急忙抱住了阑干,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见了。罗杰吓呆了,站住了脚,站了一会,方才继续跑下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尽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一阵阵的冒汗,把一套条纹布的睡衣全湿透了。他站在一棵树底下,身边就是一个自来水井,水潺潺的往地道里流。他明知这井里再也淹不死人,还是忍不住要弯下腰向井里张望,月光照得里面雪亮,明明藏不了人。这一定是一个梦—— 一个噩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少时候。他听见马路上有人说着话,走上山来了,是两个中国学生。他们知道舍监今天才结婚,没有人管束他们,所以玩得这么晚才回宿舍来。罗杰连忙一闪,闪在阴影里,让他们走过;如果他让他们看见了,他们一定诧异得很,加上许多推测,沸沸扬扬地传说开去。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爱惜名誉的一个人。他们走过了,他怕后面还有比他们回来得更晚的,因此他也就悄悄跟着上来,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罗杰认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带有犹太血液的英国人,一头鬈曲的米色头发,浓得不可收拾,高高地堆在头上;生着一个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后缩缩着。微微凸出的浅蓝色大眼睛,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眯紧了,有些妖娆。据说她从前在天津曾经登台卖过艺,有一身灵活的肉;但是她现在穿着一件宽大的葱白外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把那件外衣绷得笔直,看不出身段来。毛立士为了娶哆玲妲,曾经引起华南大学一般舆论的不满,在罗杰闹出这件事之前,毛立士的婚姻也就是数一数二的耸人听闻的举动了。罗杰自己就严格地批评过毛立士,他们两个人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而现在毛立士的报复,也就更为香甜。

他跳下车来,带了花,走下一截迂长的石级,去揿蜜秋儿家门上的铃,仆欧给他开了门。为了要请客,那间阴暗宽绰的客厅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没有放进来过,显得有点空洞洞地。瓶里插了苍兰与百合,穹门那边的餐室里,放着整台的雪亮的香槟酒杯,与一叠叠的五彩盘龙碟子,大盘里的夹心面包用爱尔兰细麻布的罩子盖得严严地。罗杰在他常坐的那张绿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儿太太就进来了;大热天,根本就不宜动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为吃力。蜜秋儿太太口上满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银白胡子渣儿。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两手互握着,搁在心口上,问道:“罗杰,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出了什么事么?”罗杰站起身来笑道:“没有什么,买了点花送来给你和靡丽笙,希望颜色不犯冲;早点儿想着就好了!”他向来不大注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现在特地看了蜜秋儿太太一眼。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枣红色的,但是蜜秋儿太太一向穿惯了黑,她的个性里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礼谨严的寡妇们的黑沉沉的气氛,随便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总似乎是一身黑,胖虽胖,依然楚楚可怜。她打开了花盒子,哟了一声道:“瞧你这浪费的孩子!”说着,便过来吻了他一下,眼圈儿更红了。罗杰道:“愫细觉得怎么样?还好么?”蜜秋儿太太勉强笑道:“她在收拾头发呢。我看你,不必在这里多坐了,她这会子心里乱得很,那里匀得出工夫来应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规矩如此。如果你已经吃过了午饭,也就可以去换衣服了。”罗杰被她一句话提醒,依稀记得,在正午十二点至一点半的时候,普通人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吃饭的习惯。便道:“我不饿,我早上才吃过东西。”蜜秋儿太太道:“可了不得!你连饭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罗杰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这就到饭馆子里去。”蜜秋儿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会去。我亲爱的罗杰,你把人饿虚了,神经过度紧张,在礼拜堂要失仪的。你还是在这儿等一会,我去弄点冷的给你吃。”便匆匆的出去了。

哆玲妲自从搬进了华南大学的校区内,和罗杰认识了已经两三年,但是她从来没有对他那么注意过。她向罗杰和麦菲生含笑打了个招呼之后,便道:“我说,今天晚上请你们三位过来吃饭。我丈夫待会儿要带好些朋友回来呢,大家凑个热闹。”麦菲生太太淡淡的道:“对不起,我有点事,怕不能来了!”哆玲妲向麦菲生道:“你呢?我告诉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一瓶一八三〇年的白兰地,我有点疑心他是上了当,你来尝尝看是真是假?”又向麦菲生太太笑道:“这些事只有他内行,你说是不是?”麦菲生太太不答,麦菲生笑道:“谢谢,我准到。几点钟?”哆玲妲道:“准八点。”麦菲生道:“要穿晚礼服么?”哆玲妲道:“那用不着,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来不可!你好久没到我们那儿去过了。”罗杰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些,先有了个约……”他们一路说着话,一路走下山丛中的石级去。哆玲妲道:“不行,早知道也得来,晚知道也得来!”

想到愫细,他就到房里去找愫细。她蹲在地上理着箱子,膝盖上贴着挖花小茶托,身边堆着预备化装跳舞时用的中国天青缎子补服与大红平金裙子。听见他的脚步响,她抬起头来,但她的眼睛被低垂的灯盏照耀得眩晕了,她看不见他。她笑道:“去了那么久!”他不说话,只站在门口,他的巨大的影子罩住了整个的屋顶。愫细以为他又像方才那么渴望地凝视着她,她决定慷慨一点。她微微偏着头,打了个呵欠,蓝阴阴的双眼皮,迷濛地要阖下来,笑道:“我要睡了。现在你可以吻我一下,只一下!”罗杰听了这话,突然觉得他的两只手臂异常沉重,被气力充满了,坠得酸痛。他也许真的会打她,他没有,当然他没有,他只把头向后仰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红布条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脸上,抽打他的面颊。愫细吃了一惊,身子蹲不稳,一坐坐在地上,愕然地望着他。好容易他止住了笑,仿佛有话和她说,向她一看,又笑了起来,一路笑,一路朝外走。那天晚上,他就宿在旅馆里。

罗杰因为是华南大学男生宿舍的舍监,因此他的住宅与宿舍距离极近,便于照应一切。房屋的后部与学生的网球场相通,前门临着倾斜的,窄窄的汽车道;那条水泥路,两旁沿着铁阑干,迂回曲折地下山去了。那时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铁阑干外,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木槿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还有一种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声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

第二天,他到校长的办公室去交呈一封辞职的书信。巴克玩弄着那张信纸,慢慢的问道:“当然,你预备按照我们原来的合同上的约定,在提出辞职后,仍旧帮我们一个月的忙?”罗杰道:“那个……如果你认为那是绝对必要的……我知道,这一个月学校里是特别的忙,但是,麦菲生可以代我批考卷,还有兰勃脱,你也表示过你觉得他是相当的可靠……”巴克道:“无论他是怎样的可靠,这是大考的时候,你知道这儿少不了你。”罗杰不语。经过了这一番捣乱,他怎么能够管束宿舍里的学生?他很知道他们将他当做怎么的一个下流胚子!巴克又道:“我很了解你这一次的辞职是有特殊的原因。在这种情形下,我不能够坚持要求你履行当初的条件。但是我仍旧希望你肯在这儿多待三个礼拜,为了我们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经说过了,今天我愿意再说一遍:这回的事,我是万分的对你不起。种种的地方委屈了你,我真是说不出的抱歉。也许你觉得我不够朋友。如果为了这回事我失去了你这么一个友人,那么我对我自己更感到抱歉了。但是,安白登,我想你是知道的,为了职务而对不起自己,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罗杰为他这几句话说动了心。他是巴克特别赏识的人。在过去的十五年,他办事向来是循规蹈矩,一丝不乱的,现在他应当有始有终才对。他考虑了一会,决定了道:“好罢,我等考试完毕,开过了教职员会议再走。”巴克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道:“谢谢你!”罗杰也站起身来,和他道了再会,就离开了校长室。

一个多钟头后,在教堂里,他的心境略趋平和。一排一排的白蜡烛的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吹得烛火直向一边飘。圣坛两旁的长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桩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窗子里反映进来的紫色,却给他加上了一匝青莲色的顶上圆光。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罗杰愿意他的母亲在这儿;她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许会把她从英国接来,参加这婚礼。……音乐的调子一变,愫细来了。他把身子略微侧一侧,就可以看见她。用不着看;她的脸庞和身段上每一个微细的雕镂线条,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时又有点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画的一张图——不,他想画而没画成的一张图。现在,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的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小房间里签了字。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撒米粒和红绿纸屑。去拍照时,他同愫细单独坐一辆车;这时耳边没有教堂的音乐与喧嚣的人声,一切都静了下来了,他又觉得不安起来。愫细隔着喜纱向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鬈曲的小白纸条里。他问道:“累了么?”愫细摇摇头,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的一句话。”愫细笑道:“又来了!你问过我多少遍了?”罗杰道:“是的,这是最后一次我问你。现在已经太晚了一点,可是……还来得及。”愫细把两只手托住他的脸,柔声道:“滑稽的人!”罗杰道:“愫细,你为什么喜欢我?”愫细把两只食指顺着他的眉毛慢慢的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眉毛……这样。”又顺着他的眼眶慢慢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眼睛……这样。”罗杰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去吻她的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你喜欢我到和我结婚的程度么?我的意思是……你确实知道你喜欢我到这个程度么?”她重复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们又吻了。再过了一会,愫细发觉罗杰仍旧在那里眼睁睁的望着她,若有所思,便笑着,撮尖了嘴唇,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罗杰只得闭上了眼睛。两人重新吻了起来。他们拍了照片,然后到蜜秋儿住宅里去招待贺客,一直闹到晚上,人方才渐渐散去;他们回到罗杰的寓所的时候,已近午夜了。

他早就预料到他所担任下来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事实比他的理想还要复杂。他是理科主任兼舍监。在大考期间,他和学生之间极多含有个人性质的接触。考试方面有口试,实验;在宿舍里,他不能容许他们有开夜车等等越轨行动;精神过分紧张的学生们,往往会为了一点小事争吵起来,闹到舍监跟前去;有一部份学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经松弛,必定要有猛烈的反应,罗杰不能让他们在宿舍里举行狂欢的集会,搅扰了其他的人。罗杰怕极了这一类的交涉,因为学生们都是年少气盛的,不善于掩藏他们的内心。他管理宿舍已经多年,平时得罪他们的地方自然不少,他们向来对于他就没有好感,只是在积威之下,不敢做任何表示。现在他自己行为不端,失去了他的尊严,他们也就不顾体面,当着他的面出言不逊,他一转身,便公开地嘲笑他。罗杰在人丛中来去总觉得背上汗湿了一大块,白外套稀皱的黏在身上。至于教职员,他们当然比较学生们富于涵养,在表面上不但若无其事,而且对于他特别的体贴,他们从来不提及他的寓所的迁移,仿佛他这些年来一直住在旅馆里一般。他们不谈学校里的事,因为未来的计画里没有他,也许他有些惘然。他们避免一切道德问题。小说与电影之类的消闲品沾着男女的关系太多了,他们不能当着他加以批评或介绍。他们也不像往常一般交替着说东家长西家短,因为近来教职员圈内唯一的谈资就是他的婚姻。连政治与世界大局他们也不敢轻易提起,因为往往有一两个脾气躁的老头子会气喘吁吁地奉劝大家不要忘了维持白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于是大家立刻寂然无声,回味罗杰安白登的丑史。许许多多的话题,他们都怕他嫌忌讳,因而他们和他简直没有话说,窘得可怜。他躲着他们,一半也是出于恻隐之心,同时那种过于显著的圆滑,也使他非常难堪。然而他最不能够忍耐的,还是一般女人对于他的态度。女秘书、女打字员、女学生、教职员的太太们,一个个睁着牛一般的愚笨而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他,把脸吓得一红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识突然发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来。她们鄙视他、憎恶他,但是同时她们畏畏缩缩地喜欢一切犯罪的人,残暴,野蛮的,原始的男性。如果他在这儿待得久了,总有一天她们会把他逼成这么样的一个人。因为这个,他更急于要离开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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