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1年1月30日,星期六
我问:“希尔达怎么看?”
贾斯珀甚至都没有费劲去看她一眼。“希尔达根本不会反对。照顾家的人是我。如果我都能接受的话,我们就应该搬家。我曾想过这样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我说的是你和我——如果我搬到圣约翰街和你一起住的话。你真的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顶层空间很大,可以隔离成一个独立的住处。当然,这种改装的钱由我来付。”
这个主意吓住了我。我很希望当时自己掩饰住了不情不愿的情绪。我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装作在考虑这个主意,然后说:“我觉得房子并不适合你。你会怀念花园。再说,上下楼梯对希尔达来说是个困难。”
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贾斯珀说:“我想着你听说过‘寂灭’,也就是老年人大批的自杀,对吧?”
“只是在报纸上或者是在电视上看到过一点。”
今天早上七点钟的时候,贾斯珀·帕尔默-斯密斯打电话来要我过去。事情很紧急。他没有解释,不过他从来都是很少解释的。我说午餐后马上到。这种召唤越来越具有强制性,也越来越频繁。他过去要求我大约每季度去一次;现在大约每个月一次。他教我历史,是一个很棒的老师,至少在聪明的学生眼里是这样。上大学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喜欢他,不过也不无包容地随意说过,“贾斯珀没那么糟糕。我和他相处得还可以”。我跟他相处得确实还可以,原因就算不值得推崇也算可以理解:我是我们那一届里他最喜欢的学生。他一直都有最喜欢的学生。这种关系几乎完全是学术性的。他既不是同性恋也不太喜欢年轻人。事实上,他超出常人地不喜欢孩子,在他偶尔屈尊接受个人晚宴邀请的时候,主人们常常将孩子们安排到他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不过他每年都会挑选一名本科生(无一例外是男生)进行审核,给予赞助。我们猜想他要求的标准是智力第一,长相第二,机灵第三。他选择的时候很费时间,可是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更改。对受宠的学生来说,这是一种不用焦虑的关系,因为一旦经过审核,就不会出什么岔子。而且,成为他受宠的学生也不会招致同学的憎恨或嫉妒,因为贾帕斯很不受欢迎,没有人愿意追随他。大家也很公正地承认他宠爱的学生不能左右他的选择。当然,他要求被选中的学生获得第一等学位,而所有他最喜欢的学生都做到了这点。在被选中的时候,我很自信甚至自负,没有把这看成是有偶然性的事情,而是想着未来两年里自己不会再有顾虑了。不过我确实为了他而努力学习,想取悦他,以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在众多人中被选中通常让人的自尊心很满足;会让人觉得有必要给以回报。大量的出人意料的婚姻很能说明这种现象。或许他与新学院大他五岁的数学老师的婚姻就属于这种情况。他们在一起时,表面上看相处得很好。不过通常情况下,女人们非常不喜欢他。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正是性骚扰指控事件猛增的时候,他发起了一场运动(以流产告终):在个别辅导女生的时候,要求必须有女伴在场,这样做的理由是避免他和男性同事受到不公正指控的危险。他对待女性考虑周到,讲究礼节,谨小慎微到带有侮辱性,没有谁比他更善于毁掉一个女人的自信。
他就是大众心目中牛津老师的漫画形象:额头高高的,发迹线退得很高,修长的鼻子微微勾着,嘴巴紧紧地闭着。他走路的时候下巴往前伸,肩膀耸起,褪了色的长袍翻动着,像是迎着强风在走。不难把他想象成《名利场》中的人物:领口高高的,尖尖的整洁的手指握着他自己的一本书。
他偶尔会向我吐露心声,似乎把我当作他的继承者。当然,这种看法是无稽之谈——他给予我很多,但是有些东西不在给予之列。作为他当前宠爱的,与总督不无关系的学生,让我不由得想他选学生或许不是为了应对诸如年龄、时间、不可避免的头脑迟钝以及对不朽的幻想等问题。
他过去常常提起自己对末日的看法,是一种鼓舞人心的安慰之辞,和他想法相同的同事有很多,尤其是那些储存有好酒或能出入大学酒窖的人。
“末日之年并不特别让我担心。我这样想并不是说在最初知道希尔达不能生育时不难过;我想的是基因表现出返祖的必然性。总的来说,我很高兴,人不能为永远没有希望得到的儿孙们而难过。地球注定是要灭亡的。最终太阳会爆炸或者变冷,只需微微一抖,这个宇宙中无足轻重的微粒就会烟消云散。如果人类注定要灭亡,那么普遍的不育就和其他的方式一样是毫无痛苦的。别忘了,还有个人补偿。在过去的60年里,我们对着社会上最无知、最愚蠢、最自私的一代人溜须拍马,曲意逢迎。现在,在我们生命中剩下的这些时日中,我们将不用再忍受这些年轻人的粗野,再也不会听到他们的吵闹声、重击声和计算机制作出来的、翻来倒去的所谓音乐声,再也不用忍受他们的暴力和伪装成理想主义的自我中心主义。我的上帝,我们甚至终于可以省去圣诞节,那简直就是一年一度让父母愧疚、让小青年贪婪的狂欢节。我坚持认为我的生活将会很舒服,而且当生活再也不能舒服的时候,我将就着一瓶红葡萄酒吞下我了此一生的药片。”
贾帕斯的这种舒舒服服颐养天年的计划在那个时候是很多人都有的。当时罕还没有掌权,人们正害怕社会秩序会完全崩溃。从城市里——对他来说,就是从克拉伦登广场——搬到小小的乡村房子或农舍里,有绿树环绕,有园子种粮食,附近有小溪,水加热后就可以喝,有可用的壁炉和备用的木柴,有足以维持好几年的、精心挑选的罐装食品,有放着药和注射器的药柜,最重要的是要有结实的门和锁,以防止不太谨慎的人有一天会觊觎他们的劳作成果。可是这几年,贾斯珀有点入魔了。木制仓库已经换成了砖建的,还安上了带遥控器的金属门。园子周围高墙壁立,地窖门也上了锁。
通常我过去的时候铁大门是为我开着的,我可以推门进去,然后把车停在短短的车道上。今天下午大门紧闭,于是我按响了门铃。贾斯珀过来给我开门。让我不由得大吃一惊的是,才一个月,他变化竟然那么大。他身体依然挺直,脚步依然坚定,可当他走近的时候,我看见他脸上的皮肤紧紧地贴在骨骼上,肤色更加灰白,深陷的眼睛里焦虑更重,几乎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这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人变老不可避免,但过程不是连续的。有好多年属于平稳期,朋友和熟人的脸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然后时间加速,一周之内人就变了样。在我看来,贾斯珀在短短六个多星期里似乎老了十岁。
我跟随他走进宽敞的客厅。客厅位于房子后部,透过落地窗,外面的阳台和花园一览无余。这里和他的书房一样,四壁全是书架。和以往一样,客厅很整洁,家具、书籍以及装饰物都井然有序。可是平生第一次,我还是注意到了一些疏忽的迹象:窗户上有污迹,地毯上有面包屑,壁炉架上落着薄薄的一层灰。壁炉里放着一个电取暖炉,可是房间里很冷。贾斯珀递给我一杯酒。正值下午三点钟左右,不是我最喜欢喝酒的时候,但是我还是接了过来。我看见边桌上放的酒瓶比我上次来要多很多。贾斯珀是我所认识的为数不多的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都要喝点酒的人。
希尔达坐在电暖炉旁,开襟衫耷拉在肩膀上。她盯着前方,没有招呼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我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微微点点头,没有其他表示。她的变化比贾斯珀还大。多年来,她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一个样子:身体瘦削挺直,中间有三个对褶的花呢裙子裁剪考究,高领的衬衫是丝绸的,外面是一件羊绒开襟衫,浓密的灰白头发纹丝不乱,梳成一个精致的大大的圆发髻。现在,她的开襟衫的前片从肩膀上耷拉下来,上面还有残留的饭粒;贴身衬衣松垮地垂着,很邋遢的样子;下面的鞋子也不干净;头发一缕一缕地散着;脸板着,满脸的不欢喜。因为和先前来时太过不同,我心里不由得想她到底是怎么了。她不可能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因为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种病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得到了控制。不过还有其他类型的老年病,即便我们的科学在年老问题上费尽神思也无能为力。或许她只是老了、累了,只是受够了自己的死亡。我觉得人老了退隐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是有好处的,不过如果觉得这个世界是地狱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叫过来,不过我也没有直接问。还是贾斯珀先开腔:“我想和你商量点事。我正考虑搬回牛津。最近总督的一次电视讲话让我下了决心。看得出来,最终所有人都要搬进城里,这样可以集中提供设施和服务。总督说想待在边远地区的人也可以留下,但是他不能保证供应电和开车用的汽油。我们这里已经被孤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