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0小说网
会员书架
首页 >其他小说 >人类之子 > 第九章

第九章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

西奥想打破压在楼房和街道上深重的孤立感,于是又说:“我30年前来过这里。没有什么大变化。”

女人把一只手搭在车窗上,说:“噢,不过先生,已经变了,变了。不过天鹅还是一家旅店。当然,顾客不多,现在人们都在搬离。你知道,计划好要搬离的。到最后政府不会给我们提供电和服务。人们往伊普斯威奇和诺里奇搬。”为什么这么着急呢?西奥不由得烦躁地想。罕肯定会让这个地方再存在20年的。

最后西奥把汽车停在三一街尽头的一小块绿地上,然后沿着悬崖顶的小径往码头走去。

浅白色的天空下,泥灰色的大海懒洋洋地涌动着,天际处微微亮,好像变幻莫测的太阳要再次喷薄而出。再往上,漂浮着大片的深灰色和黑色的云块,像半拉开的帷幕。他下方三十英尺的地方,波浪似乎为沙子和卵石所负累,扬起又无可避免地耗尽力气碎掉,留下斑驳痕迹。滨海大道的栏杆曾经是白色的,很素净,现在已经锈迹斑斑,有的地方已经破裂。大道和海滩小屋之间的坡地草坪看样子已经很多年没有修剪过。往下方看,曾经是一长排亮闪闪的木头屋子,它们面朝大海,都有可爱滑稽的名字,像玩具娃娃的房子一样漆成鲜艳的颜色。现在那排屋子却像腐朽的牙床缺失了牙齿一样有着间隙。剩下的屋子也是摇摇欲坠,漆面脱落,很不牢靠地立在打到浅滩里的木桩上,等着下一次暴风雨把它们卷扫而去。在西奥的脚下,干草已经及腰高,中间点缀着干种子荚,在微风中时不时地颤动着。而风在东海岸从来没有彻底缺席过。

很明显登船的地点不在码头上,他们特意搭建了与码头并行的木头架子。他能看见远处有两艘低低的小船,甲板上装饰着花环;码头尽头有一小群人,西奥觉得其中有些像是穿着制服。他前方大约八十码的地方,三辆长途客车沿着海滨大道开过来。他走近的时候,乘客已经开始下车。首先下来的是一小群乐队人员,个个穿着红色的夹克和黑色的裤子。他们聚成一小群,散乱地站在那里聊天。阳光照在他们的黄铜乐器上,闪着光亮。其中一个开玩笑似的给近旁的人一捶。于是有一阵子他们假装动起了手。后来厌倦了这种玩闹,于是点上烟,盯着大海看。这个时候下来的是老年人,有的不用搀扶就下来了,有的则由护士搀扶着。其中一辆客车的行李舱打开,很多辆轮椅被拽了出来。最后,身体最为孱弱的老人在搀扶下从车上下来,坐进轮椅中。

在“寂灭”仪式的那天早晨,西奥醒来时觉得心里有说不清楚的不安和沉重,还没有到焦虑的程度,却总也散不去,让人情绪低落,就像刚做过的梦,没有记住却让人不爽。后来,等到他伸手去摁电灯开关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长这么大他一直有一个习惯,对于不愿做的事情总要设计出一些小的乐趣来缓冲一下。通常他会这样精心设计自己的日程安排:提前在一家好的酒馆里吃午餐,去参观一个很有意思的教堂,绕道去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村庄。可是结局和目的都是死亡的行程不可能有缓冲的余地。他最好尽快赶到那里,看看自己承诺要看的东西,然后回来,告诉朱利安他和这个组织什么都做不了,然后尝试着把这整个不想要、不想做的事情都清理出大脑。这就意味着不能走有趣的路线,即走贝德福德、剑桥和斯托马基特,而要取道M40号和M25号公路,然后由A12号公路往东北到萨福克郡海边。这条路近些,用的时间较短,很无趣,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想着享受这个行程。

不过他一路很顺利。A12公路的状况比他想象中好很多,因为东海岸的港口现在几乎已经废弃不用。他时间把握得很好,正好在两点之前到达入海口的布莱斯伯格。正在退潮,从芦苇和泥滩望过去,长长的海岸线就像一条丝质围巾,时隐时现的太阳在布莱斯伯格教堂的玻璃上照出一片金色。

西奥上一次来这里是27年前。当时他和海伦娜来索思沃尔德的天鹅酒店过周末,娜塔莉只有六个月大。那个时候他们只买得起一辆二手的福特车。娜塔莉的移动睡床被牢牢地固定在后座上,后备厢里塞满孩子的随身用品:大包的一次性尿布,瓶子,消毒用具,成罐的婴儿食品。他们到达布莱斯伯格的时候娜塔莉哭闹起来。海伦娜说孩子是饿了,应该立刻喂奶,挨不到旅馆了。为什么不能到布莱斯伯格的白鹿酒店停一下?旅店主人肯定有热奶的用具。他们可以在酒店里吃午餐,她可以喂娜塔莉。可是他发现停车场已经停满,而且他很不喜欢因为海伦娜和孩子的要求而打乱行程。他坚持要求继续往前再走几英里到索思沃尔德,可是被不客气地拒绝了。海伦娜想安抚孩子,可是怎么也安抚不了,几乎没有心情瞄一眼波光粼粼的水面,看一眼芦苇丛中如雄伟的船一般的大教堂。那个周末从一开始就带有惯常的怨气,后来又加上得不到完全发泄的怒气。这些当然是他的错。他宁愿伤害妻子的感情,不让女儿喝奶,也不愿麻烦一家全是陌生人的酒店。他多么希望想起死去的孩子时能有一段记忆没有被内疚和悔恨沾染。

几乎是冲动之下,他决定在这家酒店吃午饭。今天停车场里只有他的车。房子不高,房顶用椽子搭建,屋子里他印象中黑色的烧木头的壁炉被一个两根管的电热炉取代。他是唯一的顾客。上了年纪的酒店老板给他上了一份当地啤酒。啤酒味道很棒,可是提供的唯一饭食是馅饼,原先就做好的,老板放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前路艰辛,这点吃食准备是不够的。

西奥循着记忆拐上索思沃尔德路。在冬日的天空下,萨福克郡的乡村皱缩着,光秃秃的,看起来没有变化。不过公路本身状况已经恶化,开车行走在上面磕磕绊绊,险象环生,像越野车赛一样。可是在到达雷登郊区的时候,他看见一小群旅居者和一个监工,看样子是要修整路面。当西奥放慢速度很小心地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一张张黑色的面孔抬起,瞟了他一眼。他们的出现让西奥惊讶。索思沃尔德并不是通过批准划定的未来人口聚集区,为什么修路显得这么重要?

西奥保持着距离,看着。佝偻着的人组成的稀薄人流沿着小路顺坡而下,缓慢移动。小路把悬崖一分为二,伸向滨海大道低处的海滩小屋。西奥突然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那些人用小木屋让老妇人们把衣服换成白色的睡袍。这些小木屋多少年来一直回响着孩子们的笑声,他将近三十年来都没有想起过这些屋子的名称,现在却不邀自来:皮特的家、海景、浪花别墅、快乐小屋。那些愚蠢的、家人共度的欢乐假期!他抓住生锈的栏杆站在悬崖顶上,看着两两为伴的老妇人们在搀扶下拾阶而上,走进小木屋中。乐队人员一直在观望着,但没有任何演奏。现在他们在一起讨论片刻,踩灭香烟,拿起乐器,往悬崖下走。他们排成一排站定,等待着。寂静几近怪异。在西奥的身后是一排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装有百叶窗,空荡荡的,挺立着,似乎是快乐时光的破损记忆。他下面的海滩上空无一人,只有海鸥的鸣叫声搅动着寂静。

现在老妇人们正被搀扶着从木屋里下来,排成一队。她们都穿着长长的白色袍衣(或许是睡衣),围着像是羊毛围巾和白色披肩的东西,这些是刺骨的风中必要的保暖物件。他很高兴自己穿的花呢外套很暖和。每一个老妇人手里都捧着一束花,看起来就像是一群不太整齐的伴娘。西奥很想知道是谁把花准备好,把小屋的门打开,把要穿的睡衣叠放好。整件事看起来像是偶然的、自发的,但肯定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他还第一次注意到海滨大道较低处的小屋已经修整过,新刷了漆。

当队伍沿着较低处的海滨大道往码头走的时候,乐队开始演奏。当第一声铜管乐声刺破寂静,西奥感觉到一种愤怒,一种深重的遗憾。他们演奏的是欢快的乐曲,是西奥祖父母时代的曲子,是关于二战的歌曲。西奥能听出来,可是一时却想不起名字。慢慢地他想起了其中的一些:《再见,黑鹂鸟》《谁偷走了我的女孩》《越过彩虹之处》。老妇人们走近码头,乐曲起了变化,西奥听出圣歌的曲调:《与主同住》。第一首圣歌演奏完之后,曲调再次发生变化,下方传来的歌声烦躁得像是海鸟发出的嗷嗷声。西奥听出来是老妇人们开始唱歌了。他看见有几个老妇人随着音乐还扭动起来,扯着她们白色的裙子笨拙地转动着。西奥不由得想她们可能服了药。

西奥赶上队伍中的最后一对老人,然后跟着她们朝码头走去。这个时候下面的场景一览无余。大约只有二十人聚在一边,有的可能是亲戚或朋友,但是多数是国家安全警察。西奥不由得想,那两艘低低的小船可能曾经是驳船。只有船身还在,只是上面已经安装了好几排凳子。每一艘船上都有两个士兵。老妇人上去的时候,士兵会弯下腰,像是给老人铐上脚镣或是加上负重。机动船停在码头旁边,让这些人的计划彰显无遗。一旦在岸上看不到了,这些士兵会敲掉塞子,登上机动船返回岸上。岸上的乐队还在演奏着,这一次是埃尔加的《英勇的猎人》。歌声已经停止,除了一波又一波浪打碎石的声音以及微风偶尔传来的轻轻的命令声外,西奥什么都听不到。

西奥驶过防风树隔离带和圣费利切学校的操场和楼房。校门口一个巨大的木板表明这里现在是东萨福克郡手工艺中心。应该只在夏季后的周末开放,因为他在宽阔的、未修整的草地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他驶过海湾桥,进入一个小小的城镇。刷了漆的房子似乎处于饱食之后的恍惚睡梦中。30年前这里的居民主要是老人:上了岁数的士兵在遛狗,饱经风霜眼睛却依然明亮的退休夫妇胳膊挽着胳膊沿着海滨散步。所有的激情已经耗尽,出现一种井然的宁静气氛。现在这里几乎被废弃。皇冠大酒店外面的凳子上肩并肩坐着两个老人,眼睛盯着远方,棕色的、粗糙的双手握着拐杖的手柄。

西奥决定把车停在天鹅酒店的院子里,喝杯咖啡,然后再去北部海滩。可是酒馆门锁着。正当他朝着车子往回走的时候,一个系着花围裙的中年女子从侧房走出来,并随手锁上了门。

西奥问她:“我想喝杯咖啡。这个酒店是永久性地关闭吗?”

这个女子长相甜美,只是很紧张的样子,回答问话前四下里看看:“只有今天关门,先生。为了表示敬意。今天有‘寂灭’,你知道的,或许你并不知道。”

西奥说:“不,我知道。”

小说APP安卓版, 点击下载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