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蒲津风云
按照惯例,通过浮桥时骑者下马,行人缓行,以减轻对船板的压力。不料那武灵觉甚是骄横,虽然看到桥头警示的木牌,却丝毫不予理睬,娇声笑道:“延秀,我要和你比赛,看看谁先过河。”不待武延秀回答,提着青骢马抢先跃上了浮桥。
此刻正是日落时分,晚霞映红了整个河面。来往于渡口的行人极多,浮桥上更有不少推车挑担的小贩,有着急归家的,有为次日生意准备的,熙攘中自有一派宁静安详。
黄河虽然浑浊,却被认为是中原文明的源泉命脉——它是灵秀之水,养育了两岸一代又一代的人民;它是智性之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它是质朴之水,给仁者以辽阔,给愚者以狭隘;它湮没了曾经的光和影,承载着过往的春与秋。
浮桥飘浮在河面上,荡漾不止,渡过无数匆匆过客的它将继续迎来下一批过客。它划过了昨天的历史,是否还能划向未来的梦想?几多艰难抛给遥远的旅途,今日从容渡过黄河,对岸等待人们的是否也像余晖这般辉煌灿烂?
紫衣女郎心有所感,伫立良久,才微喟一声,扬手道:“走吧。”率领众人缓步走上浮桥,杂入人流中。到得桥中央时,忽听得背后马蹄得得,回头望去,却见西岸尘头大起,有许多戎衣武士正策马赶来。
一名四十来岁的灰衣男子道:“是羽林军万骑营。”突厥男子冷笑道:“他们追来的倒快!”正待挺身而出,一旁青衣男子拦住他,道:“阿献,你不可轻易露面。你和四娘、俊公先走,我来挡住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摘马鞍边的兵刃。
“大哥”是女皇武则天在武氏家族中的绰号,因其地位最尊,个头也高,曹符凤也是当了禁军头目方才知道。他听谢瑶环直呼圣上绰号,既亲昵又随意,料想其人大有来历,惊惧之心顿起,迟疑道:“敢问小娘子……”谢瑶环摆手道:“哎,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将军切不可对旁人泄露我身份,包括淮阳王在内。”
黄河水浩浩荡荡,在中国北方大地上奔泻东流。历史的尘埃深沉浩瀚,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为这条雄浑苍凉的河流镀上了神秘的黄色华彩。岁月荏苒中,有数不清的生命浮动,数不清的文明激扬,更有数不清的鸣鞭走马,数不清的争霸称雄。就连河风中也隐隐夹杂着金戈铁马之声,亘古不变,猎猎作响,豪迈悲壮。
万里黄河上,大小渡口数以十计,最要害之处莫过于蒲州蒲津关<a id="ch1-back" href="#ch1"><sup>(1)</sup></a>,春秋战国时期即是秦、晋两国之间的要道,所谓“秦晋之好”<a id="ch2-back" href="#ch2"><sup>(2)</sup></a>都须从这里经过,后来更是成为中原重险之地,有“隔秦称塞,临晋名关,关西<a id="ch3-back" href="#ch3"><sup>(3)</sup></a>之要冲,河东<a id="ch4-back" href="#ch4"><sup>(4)</sup></a>之辐辏”之称,是河东河北陆路进入关中之第一锁匙。汉高祖刘邦曾由此关进入河内,成就一代基业。本朝高祖皇帝李渊自太原起兵后,能顺利进入关中占据长安,也是因为蒲津守将不战而降。唐代立国后,实行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两京制度,蒲津地处长安、洛阳以及龙兴之地太原三都之要会,控黄河漕运,总水陆形胜,扼天下之咽喉,处天下之胸腹,愈发凸显战略地位。
蒲津关架有浮桥——所谓浮桥,即以粗缆将巨船连成一片,横跨河流,然后在船上架梁铺板成路——横亘百丈,连舰十艘,是唐时黄河上仅有的三座河桥之一,也是中国史上最早的河桥,初建于秦昭襄王年间,因而号称“天下第一桥”。
浮桥的驻军也很特殊,有别于传统的军队,称为“水手”,除了守卫之责外,还要负责检修维护浮桥。此刻正值四月初夏,春汛初解,水流峥嵘,是水手们最忙的季节——上游流冰塞川而下,需要水手用钩子将浮冰一一拨去船与船之间的空档,助其流往下游,以减轻冰块对浮桥船侧的冲击。
紫衣女郎四娘急忙抚住他手背,道:“先等一等!这些羽林军自神都洛阳<a id="ch7-back" href="#ch7"><sup>(7)</sup></a>来,未必就是冲着咱们。咦,俊叔叔,你瞧那领头的一男一女……”
灰衣中年男子名叫李俊,奇道:“是淮阳王武延秀和永年县主武灵觉<a id="ch8-back" href="#ch8"><sup>(8)</sup></a>。他们两个怎么会来这里?”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四娘道:“应该是去并州文水<a id="ch9-back" href="#ch9"><sup>(9)</sup></a>办什么要紧的大事。”见随从宫延又要去摘刀,忙道,“别着急动手,他们不是冲咱们而来。阿献,你和俊叔叔赶紧戴上胡帽<a id="ch10-back" href="#ch10"><sup>(10)</sup></a>,以防被人认出来。”
她年纪虽轻,言语间却有一股凛然气度,不容人不遵从。突厥青年阿献和李俊依言取出帽子戴好,又低声嘱咐众随从让在一边。
那一队羽林军大约百人,瞬间驰近,个个身着黑色圆领长衫,腰束革带,脚下露出黑六缝靴,手持枪矟,斜背长弓,马鞍边挂着佩刀和插满箭矢的胡禄<a id="ch11-back" href="#ch11"><sup>(11)</sup></a>。领头的年轻公子白皙英俊,玉质金相,女郎却是面目浮肿,又黑又丑,正是当今女皇宠信的武氏亲属武延秀和武灵觉。
水手火长<a id="ch5-back" href="#ch5"><sup>(5)</sup></a>傅腊一直在热切地盼望太阳快些下山,这样他就可以交班回城去与相好幽会。他是蒲州本地人氏,今日发了笔横财,在浮桥船板夹缝中捡了一件宝贝。浮桥时时刻刻上下左右晃动,水手们倒是经常能在桥上捡到各类行人落下的东西,可像这样上好的值钱宝贝傅腊还是头一回撞见,他觉得自己的好运来了,急不可待地要拿去向情人展示。
不过到底要去找哪位相好,他一时还没有决定——贞娘温柔美貌,娇羞妩媚;素素虽然姿色差些,可床笫之间的那一份狐媚妖娆却令他爱之不及。两个女人各有各的好,倒真叫他难以取舍。嗯,反正长夜漫漫,他明日又不当值,不如今晚两个一起上,先去找贞娘,再去找素素。
傅腊双手摩挲玩弄着那件宝贝,正想到得意之处,不经意地一转头,便看见一行十余人来到桥头,预备过河到东岸去。领头的是名戴着顶帷帽<a id="ch6-back" href="#ch6"><sup>(6)</sup></a>的紫衣女郎,她翻身下马时,雪白的帽纱被河风扬起,露出清瘦的面容来,颜若舜华,光艳逼人。傅腊只觉得“嗡”的一声,脑子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傻傻盯着那女郎不放。
那女郎纤细中流露出一股英气,气派极大,早有一名青衣男子抢上前为她挽马。她并不着急过河,举手揭开帽纱,眼波不经意地流转,不知道如何留意到了一旁的水手傅腊,不过却不是他的人,而是他手中那件宝贝。傅腊只是失魂落魄地紧盯着她不放,浑然没有觉察到对方似也看上了他捡到的宝贝。
一名突厥男子上前对那女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女郎点点头,这才不再理会傅腊,驻足朝桥上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