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潘苟世讪讪地指着墙上的奖状,想逐个介绍一下。
李向南淡淡地摆了一下手:“这都一目了然,不用介绍了。”
潘苟世笑笑,还不甘心,又硬撑着脸皮介绍了两句:“这春耕奖是大前年顾县长在横岭峪抓的点,他最关心。那个绿化奖是郑书记还没调地区前,也是前年吧,来蹲点抓的。郑书记家是横岭峪的,他最了解横岭峪的底了。”
谁说他粗中没细,这就是他事先想好的谱,摆了出来。
李向南一句话就给戳打了:“摆这是给你撑腰了?三年前的事也不管现在。”这会议室的布置,潘苟世的话,都让李向南想起刚才一进大院门口,迎面在影壁墙报上看到的潘苟世那首“计划生育真谓好”的“七绝”
“公社潘书记说解决不了。”
李向南目光中闪过一丝警觉,他自然清楚潘苟世是怎么个人。而眼前这阵势使他一下看到了潘苟世站在后面的嘴脸。摆这么个阵势,除了自找没趣,多吃苦头,有什么用?就凭这一条,横岭峪这包脓也非挤不可。说他拔钉子,他今天就是来拔钉子的。他在心中冷笑了一下:“去把你们公社书记叫来。”
潘苟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人群后面。“你们都让开,围着县委领导干什么?”他比平时声略低一点地吼道“解决问题也不是这样解决。”人群迅速给他分开了道,他来到了李向南和常委们的面前。
“是你让他们来拦路告状的?”李向南声音不高但目光严厉。
潘苟世原本对这位县委书记心理就很复杂。“县委书记”这四个字,还有“大北京人”都让他有些敬畏,但“知识青年”这个称号又多少让他有些轻视。他来的时候还是脚步噔噔的,气也挺粗,但是,这会儿往县委书记面前那么一站,又被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他顿时有些慌乱起来。“不,不,不是”他又露出口吃。大概觉得这样说不妥,干脆硬撑起来,用汇报的口气说道:“横岭峪坡地多,地块碎,井又少,浇水的矛盾就是解决不了。”
那首“七绝”是够绝的。“真谓”和“党的旨意”几个字,让人一下闻到了潘苟世那股气味。常委们在影壁下围着看了一会儿,李向南注意到小胡看完那首七绝,露出的一丝讥讽。康乐一边看一边对李向南小声笑道:“这忒有人物感。劲儿够难拿的。真是诗若其人。你看,墙报头条这规格。”
影壁墙是青砖砌的,三米来高,四米来宽,正面漆成红色。在右面墙报纸没占满的地方,红漆下隐隐露出一个很大的白色字“寨”想必全文是“农业学大寨”而在斑驳脱落的地方则露出白灰茬,在这层白灰下又露出一层年代更久远的红面,一个黄色的林氏字体的“舵”字依稀可辨。想必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过一千年,要一层层细心剥落着考古的话,一定会看到这个影壁记录的丰富的历史层次。现在墙报就用五颜六色的薄有光纸毛笔抄了贴在上面。有报纸上的文章摘抄,有表扬好人好事,有预防肠道传染病的问答,早已被雨淋皱潲破。唯有潘苟世的那首“七绝”是专用写春联的大红纸抄的,字也比其他字大五六倍,显显赫赫地冠在上边。这种独特规格,透露出一种土王爷的气味。
李向南面对着这么一堵“历史沧桑”的影壁,连同大山下这么一个空落的正方大院和在大院里停放的一个手扶拖拉机的坏旧拖斗,心中有些慨叹。这个荒僻山区,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离北京不知隔着多少层次。在广大的底层要都是这样的人称王称霸,中国从根本上就不会有文明和进步。
这时,常委们都围着长条桌纷纷坐了下来。潘苟世也最后落了座。他虽然恨李向南,但他一切都照规矩办事。见李向南坐稳了,他便摊开材料小心地问:“李书记,那我开始先汇报吧?”
“全面工作不用汇报了,今天不作全面检查。”李向南轻轻摆了一下手“有总结材料,给了康乐同志吧。”
“你是拿这来证明包产到户行不通,肯定要完蛋,是吗?”李向南又严厉地盯着他问。他就要这样针针见血地敲打潘苟世。
潘苟世又有些慌乱了。他原来还没这么明确想过行动的目的,李向南这么一揭,他自己也看明白了。他太知道政策上反对中央是什么问题了:“当、当然不是。是想请示李书记这样的问题应该怎么解决,每天都有这事。”
“我不管。”李向南说着就带领常委们往公社走,人群让出道来。他回头一指人群,对潘苟世用不容违抗的口气吩咐道:“由你解决。十分钟之后到公社来。解决不了,县常委可以换个能解决的人来当公社书记。”
听着潘苟世在身后大声对那群农民讲话,李向南和常委们浩浩荡荡朝公社走去。路边的杨树下渠水欢畅地流着,两边齐胸高的玉米地散发着蒸人的湿热,渠水分出一条条支流淌进地里。潘苟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又在他眼前浮现出来。看来,上上下下对他的下乡之行是有针锋相对的对策的,这一点出乎他的意料。双方都在出乎对方预料地行动,这正是有深度的较量。他必须有更有力的行动。想到这里,他感到一种冲动,步伐也变得有弹性了。
当县委常委们经过店铺相夹的街面到了公社大院,潘苟世随后也哈着腰趿拉着步子急匆匆赶到了。他不是草包,抢水纠纷他已然发落了。开头就挨了县委书记敲打,使他心中有些发毛,预感到今天有些凶兆。他更紧张了,也更横下心了。他点头哈腰地把县委领导们请到公社小会议室。会议室就在西边那排房子的中间。门在当央,四个窗户在两边,教室般大小,已如他事先吩咐的那样布置了:中间用四张高低不一的枣红漆方桌拼成一条长会议桌,围放着高低不一的椅子凳子。迎面的白灰墙上,一溜挂着五六个装奖状的镜框,还挂着两面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