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顾荣又怜悯又蔑视地看了他一眼,摘下一条干毛巾递给他:“摸着黑就赶来了?”
“我找顾、顾书记。”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找他干啥?”
“我我不、干啥。”
“不干啥你还找他?你是哪儿来的?”
“我,我”他在女服务员的训斥下,可怜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顾荣一个人在客厅里踱起来。他面对这些复杂的政治矛盾,哪一件不处理得得心应手,炉火纯青?就是省一级、地区一级,又有几个干部能比自己有经验?凭什么要他退出历史舞台?可笑。
他突然站住了,里间屋隐隐传来桂贞的哭声和小莉的劝慰声。他叹了一口气,又烦闷起来,在沙发上坐下了,把头慢慢枕在沙发上,闭上了眼。刚才,面对着朱泉山,他感到自己巨大的体积和重量。自己像座铸铁的大山俯视着古陵。这个重量和体积想必把朱泉山压得喘不过气来。可现在呢?他又感到一种人生的虚无。
他恍惚地仰坐着,不知道在黑夜的大雨中,一个湿淋淋的人戴着破草帽,正两脚泥泞地走到他家门口,怯巴巴地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而后又卑怯地一步步走上水泥台阶,哈着腰在门外站住了。门檐垂泻下的雨水在他脚下飞溅着。他迟疑着不敢敲门。
他是潘苟世。
今天上午,他被撤销了公社书记,他当时就像失了魂一样,完全垮了。当他从公社大院走回家时,他觉得整个横岭峪的地面都倾斜了。他不知道怎样落脚,他不会走路了。这再也不是他能甩着袖子趿拉着步子,随随便便走来走去的地方了。他躲在家里不敢再在公社大院露面,也不敢再在横岭峪街上露面。
知道顾荣不在“贵宾院”他又找到家里。隔着门上的玻璃,看见顾荣仰躺在沙发上,他不敢敲门。他怎么能打扰顾书记休息呢?一刻钟过去了,又一刻钟过去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风潲着雨从背后一阵阵浇在他身上,他早已衣服湿透,全身冰凉了。他像个可怜虫一样站在黑暗中。一阵阵打着冷战。终于,看见顾荣在沙发上慢慢睁开了眼。他伸手想去敲门,手在剧烈颤抖,门没敲响,却把门无声地碰开了。
顾荣皱了下眉,看了看开开的门,以为是风吹的,走上来想关上。“谁啊?”他发现了站在门外黑暗中的人影。
“顾书记是,是,是我。”潘苟世牙齿打战,结结巴巴地说。
“是苟世?”顾荣把门又开大点“怎么不进来,站在外面干啥?”
潘苟世眼泪一下涌上来,他又难过又感动,差点哭出来。他萎萎缩缩地进来了,摘下水淋淋的草帽,低着头站在那儿;衣服湿透沾身,往下淌着水;两脚泥泞,在地下印着泥水脚印;牙齿得得得地抖着。从头到脚一副垮相。
他有什么脸见人?
老婆怜悯地看他,让他恼怒,老婆数落他,也让他恼怒。他想瞪眼,想吼,可他有什么脸还冲老婆厉害?
油漆匠大老张来家里坐,随随便便地谈起给藩苟世油漆家具的工钱、料钱。潘苟世愣怔了:这原本是不要钱的事啊,可原本也没说明,他只能应承下来。现在,天地变了,要钱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他有什么脸再给别人颜色看?
下午,给爹过忌辰三周年时,他趴在坟头上痛哭了一场。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悲痛过。他冒雨顶着天黑赶到县城,他要找给他撑腰的顾书记。
还没进“贵宾院”招待所的女服务员就把他拦住了:“你要找谁?黑灯瞎火的,不吭气就往里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