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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平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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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不像”是转型初期常见的现象

好汉既入深宫,难免纵情声色。据幼主小天王殉国前之回忆:乃父在金田起义时,已有姬妾十五六人。突围永安时“娘娘”已增至36位。天京后宫之内,则同床者多至88人。如此粉阵肉屏之中,大脚小脚应付之不暇,还有什么革命之可言欤?自起宫墙自绕,这位开国昏君,不论生死,就再也不愿全尸离此金粉之乡了。

可是治太平天国史,而弄得四像不清,从一而终的,最高史学权威亦不能免。今世治太平史最深入者,莫过于简又文和罗尔纲两先生。两君著述都数百万言!而简君在太平“四像”中则咬定个驴。他认定洪杨革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汉族反满的“民族革命”。为此,简公亦终身颂之。简氏成长于国民革命时代,立论盖与时代精神有关。

老贵族为何取个怪名字叫“四不像”呢?同来自中华的青年打工仔历史家,曾为前辈细查之。原来它“角似鹿、尾似驴、蹄似牛、颈似骆驼”,结果弄成个非鹿、非驴、非牛、非骆驼的“四不像”!

罗尔纲先生则走向另一极端。他老人家咬定一头牛,认为太平天国运动是一种伟大光辉的“阶级革命”。认定这一伟大目标,虽千万人吾往矣,罗君竟以太平天朝的正统史家自居,而斥曾国藩等为“汉奸”、为“反动派”、为“封建地主”……义正辞严,有时简直目眦尽裂!

一般拖儿带女的动物园游客,谁有此耐心和雅兴去分别它们是牛是马呢?大家只有望望而去之,至多品头论足一番而已。谁知竟有个好奇的“打工仔”,为此一汉语拼音所惑,真把那生锈的铜牌读下去。一读,不得了,它老先生本是我国的贵族。原来是锦衣玉食,生于吾皇的御花园“三海”“南苑”之内。不幸八国联军侵华,闯入御园,把它捉去当了俘虏。所幸它未曾参加义和团,既未“扶清”,更未“灭洋”,戴不上“战犯”的帽子。但是帝国主义的洋兵却不管这一套,硬是把它捉了,枷锁至纽约吃枯草已数十年矣。

罗君广西人,幼曾承教于胡适之先生,著有《师门辱教记》记其在胡家受学之经过,为适之先生所称赏。然其治太平天国史则与师承完全相反。以马列主义为指导思想,以阶级斗争为纲而治太平史,数十年来在大陆上领袖群伦,已蔚成一代宗师。近数年来由于中国开放,“苏东波”解体改制,青年学者多喜新厌旧,而罗公老骥伏枥,信心弥坚,初不稍让。

太平灭后,评其功过,名士汪士铎立论就相当公平。汪说:“贼(指洪杨)改四书五经,删鬼神祭祀吉礼等类……无卜筮术数,禁烟及惰……此皆胜我(清朝上下)万万也。”汪且强调说:“不以人废言,此功不在圣人下也。后世必有知言者。”(见汪著《乙丙日记》)

前篇已言之,国学大师钱穆就认定洪杨政权是个背叛孔孟、违反中国道统的邪恶政权。他拥戴曾、左、李、胡的卫道行为,而洪、杨则罪该万死。可是洪、杨之后60年,国家最高学府中的陈独秀、胡适之、钱玄同,不是也要打倒孔家店?!此外,洪、杨之“田亩制度”、解放妇女、禁止缠足,严禁“吹烟”(吸食鸦片)、酗酒,禁娼、禁赌、禁淫,胆敢“奸小弟”(同性恋)者,“斩首不留”……则视孔孟之邦空谈仁义,奴役女性,举国吸毒,虽名士高官,亦以奸小弟为风雅……两两对比又何如哉?

旧儒奢言道统者,实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

洪杨政权既然是个“四不像”,历史家、哲学家、政论家、宗教家等,如果硬要以一己专业的兴趣,来加以妄评或妄攀,都是要走火入魔的。

通达人士如胡适之先生,也反对洪、杨。胡氏反洪、杨的立场,是从他一贯的“反战争”“反暴力”“反革命”的理论出发的。他认为在社会上使用暴力解决问题都是错误的、得不偿失的。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但是社会上何以会发生暴力,则非适之先生这样的白面书生之所知了。

另一头中国特产,标签上是否有拉丁文名字亦忘之矣。只记得其名为威妥玛拼音形式的“四不像”(Ssu-pu-hsiang,按今日大陆上的汉语拼音,则应该是Si-bu-xiang)。它老人家被放置于一亚洲栏内,与一般亚洲来的牛马同列而嚼其枯草焉。

余读罗公太平史书数十年,知其包罗宏富,考证精擘,马列史学中之重镇也。近著《太平天国史》精装四巨册(1991年9月北京中华书局第一版)都百余万言。余亦搜购一部,细读之、详批之。颇有所获,亦颇有惊异。试略述之,或亦为海外同行所乐闻,盖该书为太平史学界,最近在大陆出版之重要巨著也。

笔者于20世纪40年代之末,抵美留学时,曾在纽约市动物园看过一些来自中国的珍禽异兽,真不胜感叹。其一便是熊猫,标签上写着中国特产,是否为蒋宋美龄夫人所赠者,已不复记忆矣。它灰溜溜的,看来像是一头花猪,横卧墙角,亦引不起访客的重视;哪像30年后,专机来美的那一对娇娇滴滴的“国宝”,在华盛顿那样风光!愚夫妇好奇,亦曾驰车去华府恭谒。骄阳之下,排队半英里。乍睹芳颜,真疼爱无比。它两位香巢之华丽固无待言矣。而贵伉俪一举手一投足,槛外同谒者,无不鼓掌欢笑,声震树木。然这对贵族夫妇,与30年前鄙所见之“花猪”,究有何不同呢?猪犹一也,而贵贱穷通,悬殊若是!苏秦先生若在此,可能也要感叹而言曰:“猪生富贵,岂可忽略哉?!”

再者适之先生当年与笔者聊天亦时时提到罗君,颇多念旧之辞。笔者亦尝继续罗公未竟之功,整理胡父铁花先生之遗稿也。今读罗氏巨著,遥念当年的寒士助理,今日的老辈衰儒,亦不无相濡以沫之感,因突出罗公,多写两行,也不算是滥用篇幅吧!

四、“四不像”的洪杨割据

太平史面面观

国民党人谈洪、杨,始则是之,如孙中山先生和一些早期的革命党人(包括早年的蒋介石),终则非之,转而崇拜曾、胡(包括晚年的蒋介石和陈立夫等人),何以如此呢?那就是因为他们由“在野”到“在朝”,在太平诸公的“四像”“四不像”的形象中,捉摸不定的缘故。同时,也是由于他们对太平天国的历史欠缺深入的了解,凭常识论史,所以往往就驴牛难分了。

近来笔者整理旧稿,翻及太平天国诸卷,因想把洪杨政权按社会科学原则来分分类:基督教政权?社会主义国家?民族革命?农民大起义?神权国家?反封资修的无产阶级专政?……分来分去,吾分不了也。可是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我的同侨,有忘年之交的老前辈“四不像”来,才豁然大悟。——洪杨政权原来是个“四不像”的政权。思想搞通,真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洪、杨功过的两家之言

如今事隔数十年,它老贵族早已物故。遗骸可能已变成标本,伫立何方。但是老前辈留给我的它那慈祥古怪的四不像,却永志不忘。其实它老人家为何不能名为“四像”呢?它不是既像鹿、又像驴、又像牛、又像骆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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