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心中充满了怨恨,恨章伟,恨翁萍,恨整个世界。秦芳早就说过,对什么事情也好,对什么人也好,你把他往好处想,就是给自己挖坑。当时我说:“不能相信你这些毁三观的话!谁迫害过你吗?我看小吕对你很好啊!”她说:“你不知道呢,我老爸一辈子吃了多少暗亏,不然怎么五十多岁了还是个科长!”又说:“他老人家想退休之前搞个处长,副处长也可以,现在过年龄了,没机会了,这是他老人家一生的痛。”我说:“你爸爸心态老了,你也老了吗?”又说:“你对我这么好,我偏要把你往好处想,怎么着?如果我想着,自己对面站着的就是一个挖坑的女孩,你愿意吗?”她笑了说:“我例外,我例外,我也不会这么想你,这么想你,我们就不会相亲相爱这么些年了。”
无聊了我去街上走走。我戴着遮阳帽出了门,沿着小街慢慢地走。二圩镇从小看到大,每一家店面都是熟悉的。超市过去,就是药店了;药店过去,就是摩托车行了;摩托车行过去,就是大碗餐馆了……昏沉沉的街,不能给人半点惊喜。街道尽头是通往县城的路,我停下来,准备转回去。突然,我一抬头,惊喜地发现路边的电线上停了许多燕子,按相同的间距排列着,有整齐的队列。马路上有拖拉机经过,轰隆隆响着,燕子们选择了忽视。接下来我看到了更大的惊喜,燕子们的倒影在路边的水塘中,轻轻地浮动,若隐若现,像一幅有情致的水墨画。我想着既然拖拉机也不能惊动它们,那我吼一声应该也没事,就冲着天空吼了一声,声音刚落,燕子们就铺天盖地飞走了。我失意地往回走,遗憾着自己的鲁莽。离家门口二十多米的街边,有一家小小的缝补店,小时候有一位大姐姐坐在那里踩缝纫机,我当年还花五毛钱在她那里锁过裤脚边呢。十多年过去了,大姐姐变成了大嫂,别的什么都没变,连缝纫机都还是那个位置。我想象着自己每天上课的时候,她坐在那里,我跟章伟去散步的时候,她也坐在那里。一坐几十年,一辈子,早出晚归,挣一口饭吃。这样的日子,恐怕只有文盲才能够忍受吧?自己在麓城读了这几年书,硬是把人读成了另外一个人,读出了太多的想法和想象。我走到小店门口看了看,大嫂低着头踩缝纫机,大概是我的影子给了她感觉,她马上站起来,询问地望着我,冲着我笑。我意识到自己给别人带来了一个空洞的欢喜,抱歉地回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冷静下来想想,心中的恨也没有什么意思。恨章伟,恨翁萍,恨研究生院,又能把人家怎么样?恨谁都没有用,自己强大才是真的。一想到这里,就戳中了心中的痛点和泪点。怎么强大,有钱吗?有权吗?有才华吗?还有颜值呢?都没有。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心中充满了恨,这又是多么懦弱啊!像自己这样的女孩,要什么没什么,连长相也不敢跟校花比,更不敢跟明星比,心中却满是欲望,什么都想要,除了钱,除了爱情,还想要自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想要,这中间深深的鸿沟,我真的不知道用什么来填平。唉,一声叹息,然后,又一声叹息。
在家里待了几天,没一点意思,太单调了。许盈盈在麓城打工一年,回来几天,就嚷着“没味没味”,也不顾妈妈的一再挽留,回麓城了。我心里也想走,望着妈妈想开口,发现她眼中闪出一丝惊恐,没有勇气开口。唉,那就多坚守几天吧。
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我心中的危机感陡然上升。叹息有什么用?听众都没有一个。疏远的人听了烦人,亲近的人听了心痛。要是章伟还在多好啊,每天都可以尽情倾诉,哪怕是倒垃圾呢,也比这么憋在心里好吧。这么想着,我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章伟,骂完了又拿起手机,希望看到一条来自他的信息。可是,没有。这让我很遗憾。至少我们在感情上还没有分裂吧,我心中还抱有信心,信息总是会来的。怎么会是这样?我想发信过去,又想起秦芳的话,谁心软谁就输了。既然古阳我是绝对不去的,那我就不能心软,相信他很快就会感受到麓城与古阳的强烈反差,然后,抛开一切,回到麓城。
二圩的深夜这么安静,这是我不熟悉的。灯光昏暗,一条小街隐隐约约,两边的房子里沉沉的,悄无声息。我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像钟表声一样清晰。在微风中,我感到了胸口的窒息感缓解了。二圩再怎么不好,空气是纯洁的,这个麓城比不了。但这实在也不能成为爱上二圩的理由。一个多月以前,章伟动员我去古阳,理由说了千万条,也没有说到这里来。不一会儿来到了街的尽头,前面是泥土路,路的两边是农田,黑黑的看不清种了些什么。我站在路边看着田野,似乎听到了在夏日的泥土中,萌芽的种子在与自己的外壳做最后的诀别时发出的微响,这启发着我去静心感受身体之中的新旧细胞在做最后的诀别之时发出的微响。这才是生命最原始的本质。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吗?我抬头在天空中搜索了一下,没有。有很多星星,可能有几百颗吧,沉静地闪着微光。我想起自己和章伟经常坐在校园的池塘边数星星,最多的一次,也就数出了三十几颗。如果不是小时候在二圩看到过更多的星星,我真的会以为,天上就只有这么几颗星星。我想起自己读小学的时候,夏天在外面乘凉,天上有更多的星星,我没有想过,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我知道,那是离我非常遥远的世界,它们发出的光辉,以光的速度,经过几十年几百年,在今天晚上来到了这里,与我相遇。
算了。这两个字像两个病毒,在心尖上带来了刺痛。过了一会儿,病毒繁衍起来,遍布心房,沉重而沉痛,让我艰于呼吸。我似乎看到了病菌们密密麻麻在蠕动的场景。我张大嘴,用一下一下的深呼吸来反抗那种窒息之感。终于在房间里待不下去,就出了门来到了街上。
这样想着,我的心情突然开朗起来。我挥手跟星星们说了声“再见”,回到了家里。
这样想着,我有了强烈的危机感,危机感带来了更深的自责。沮丧中我一次又一次用手抚摸着手机,想从中找到一点安慰,至少查看一下别人是怎么面对这种困境的吧!理由非常充分,但我提醒着自己,不行。放纵自己的理由永远是有的,酒井法子不是也为自己找到了很多理由吗?我倚在床上,看着从窗户流泻进来的月光把树叶投影在地上,是那么清晰,然后,线条一点一点地变得细窄,最后,晃了一下,消失了。
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回到了学校,赶上了报到。这是多么亲切的地方,比二圩镇还亲切。可是,这种亲切感很快就被忧伤覆盖了。校园的每一条小路,还有教室、食堂、图书馆,到处都晃动着章伟的身影,都能激活我真切的记忆,像电影一样真切的记忆,触动着我的神经末梢。这让我领悟到,自己为什么在报到的最后一刻才来学校,原来是为了逃避这些不可逃避的记忆。也许,真的就像秦芳前一天对我说的,女孩对男生不能动真情,动真情就是给自己挖坑。她说,对男生要有堕甑不顾的勇气,谁没有谁倒霉。这些话毁了我的三观,也毁了我对世界的期待,可是,她说得对啊。一个女孩,又怎么能一厢情愿地面对世界呢?
幸好还有手机。每天没事,我就窝在床上看手机,从早到晚,就这一件事情。有时候想帮妈妈洗碗择菜,被她赶开了。她说:“你爸爸交代了,你的时间是金贵的,拿来做这些事情可惜了。”这样我又回床上去看手机,反正上面的东西是看不完的。这天睡觉前,我统计了一下,竟看了九个多小时,这把我吓着了。回想今天这九个多小时都看了些什么,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用力地去想,想记起一点什么,证明自己这几个小时没有白白浪费,终于记起了一条信息,是酒井法子吸毒东窗事发。还想记起一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让我感到非常恐惧,这样的生活,会把自己给毁了的。这样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父母。在困惑与自责中,我试图用失恋来为自己辩护,我的沉沦才一个月,有的女孩还沉沦一年呢!这样想着我觉得自己不是不可以原谅的,同时感到了一种本能的诱惑,在黑暗中摸索到手机,还没有拿稳,左手食指就触到了开关键,把手机点亮了。看到那闪亮的屏幕,我有一种见到朋友的感觉,找到酒井法子的那一条,又看了一遍。再想看点什么,忽然意识到自己跟酒井法子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她沉溺于毒品,自己沉溺于八卦罢了。可是,自己能跟她比吗?她是有钱人,她玩得起,我呢,我玩得起吗?自己不努力,不进步,就是死路一条。也许,连秦芳都玩得起,而我,那肯定是玩不起的。
14
懒懒地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望着窗角的那几片树叶。以后就不出门了,出去再怎么逛,也不会有一丝新鲜感带来惊喜,连街边卖菜的大嫂突然挑来一种没见过的青菜,这样的小惊喜都不会有。昏沉沉的街,昏沉沉的日子,自己却是一个异常清醒的人。
对我来说,生活中出现一个机会,哪怕是非常小的机会,都是那么珍贵,我得拼了命死死地抓住。在保研上榜那一瞬间似乎抓住,却又飘逝了。机会就像记忆中的蒲公英,微风吹来它的花絮,就在自己跟前,飞得那么轻盈,那么优雅,伸出双手合拢,那就一定捧在手心了,可小心地分开双手一看,竟然什么都没有。自己眼睛盯着的,没有看见它飘走,可就是没有。抬头再四下张望,没有。这让我感到,世界上有一种神秘力量,它专门与自己过不去。
我想着自己明年考个选调生,回津阴来工作,分到二圩镇的镇政府当个计生专干什么什么的。那是可以接受的吗?还没有想完就否定了这个可怕的想法。虽然有个国家编制,可那也不行。那样的话,我不就跟缝纫大嫂过上了差不多的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