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特伦斯、亚瑟和伊芙琳都在吸烟,因此空气中充满了烟雾以及上等烟草的味道。在没人开口说话的时候,他们可以听到远处大海传来的窃窃私语,海浪被静悄悄地打碎、变为一层水波来来回回地在沙滩上冲刷。冷绿色的阳光穿过树木的枝叶,在盘子和桌布上留下了新月和钻石形状的光斑。索恩伯里太太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他们以后,就开始向蕾切尔亲切地提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噢,他们想见见她的父亲。她一定要去见见她的父亲——有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而且(她深情地看了一眼特伦斯)她确定,他会非常开心。多年前,她继续说道,可能是十年或二十年之前,她在一场聚会上遇见过温雷丝先生,他的脸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张脸在聚会上实在显得与众不同,于是她打听了他的身份,知道了那是温雷丝先生,她一直记着这个名字,——这个不同寻常的名字,——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女士,一个长相甜美的女人,但这不过是一场在伦敦的糟糕相遇而已,在那里无法聊天——只能互相望着——尽管她和温雷丝先生握了手,但他们没有说上什么话。她轻叹了一口气,想起了种种往事。
“是的,而且书里还必须提到每个人,”艾伦小姐补充道。“这是让我觉得困难的地方,对每个人都要说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时她觉得自己的事情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于是询问他们要不要参加网球比赛。“年轻人对此都很热衷。半小时后比赛就要再次开始了。”
圣约翰关于亚瑟和苏珊的流言蜚语似乎并没有什么依据。他们并排坐着,都被太阳晒得黝黑,浑身充满了活力,网球拍在他们的膝盖上放着。虽然不怎么说话,但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微笑。他们穿的白色球衣很薄,透过衣服可以看到他们身体和腿部的线条和肌肉的美丽曲线,还可以看出他的瘦弱和她的丰腴。这让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他们的孩子一定也是结实健壮的。他们的脸庞缺乏棱角,因此还称不上漂亮,但是他们拥有清澈的眼睛、健康的外表和十足的生命力,似乎血液永远不会停止在他的身体中奔腾,也永远不会消除在她脸颊上留下的深沉与平和。他们此刻的眼神比以往更加明亮,眼神中还带着运动健将独具的那种愉悦和自信,因为他们一直都在打网球,而且两人打得都不错。
“啊,”她带着一贯的热情,一把抓住了蕾切尔的胳膊,大声说道,“我觉得这太棒了!我早就猜到了会这样!我觉得你们两个简直是天作之合。现在你们得跟我说说这一切——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你们计划以后要住哪里——你们现在是不是感到无比幸福?”
伊芙琳没有说话,但是她一直轮番盯着苏珊和蕾切尔。没错——她们都很轻易地下定了决心,在短短几周的时间内完成了在她眼中似乎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虽然她们情况不同,但她认为自己在她们两个人的身上看到了同样的满足感和充实感,同样的冷静态度,以及同样的行动迟缓。她想到,正是这种迟缓、自信和满足感让她感到厌恶。她们之所以行动迟缓是因为她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起行动,苏珊跟随着亚瑟,蕾切尔跟随着特伦斯,而且为了这一个男人,她们放弃了所有其他的男人、社会活动,还有生命中那些真实的事情。爱都是非常美好的,还有那些温暖的家庭住宅,楼下有厨房,楼上有育儿室,显得是那么与世隔绝和茕茕独立,就像处在世界洪流中的一座座小岛;不过真实的事情正在外面庞大的世界中发生,事端、战争、理想,这些和女人毫不相干,只是寂静无声而轰轰烈烈地影响着男人。她用锐利的眼神望着她们。她们此刻感到了高兴和满足,但世上肯定还有比这更加美好的事情。人们可以更加贴近生活,可以从生活中获取更多东西,还可以获得比想象中更多的享受和更多的感受。尤其是蕾切尔,看起来那么年轻——关于生活她能有多少了解呢?她变得焦躁不安,于是起身穿过房间,坐在了蕾切尔的旁边,提醒她,她已经答应过加入她的俱乐部了。
他们开始缓慢地穿过大厅。伊芙琳突然冲到他们中间,迫使大家停住了脚步。似乎为了能够下楼赶上他们,她的双腿已经不受控制了。
“烦人的是,”她继续说道,“我可能直到十月才能够正式开始工作。我刚收到一封朋友寄来的信,他的兄弟在莫斯科做生意。他们想要我过去,因为他们正深陷于各种阴谋和无政府主义者的泥潭之中。我想在回家的时候过去看看。这故事太骇人听闻了。”她想要蕾切尔明白这究竟有多骇人。“我的朋友认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被终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而这仅仅是因为他们抓到她给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写了一封信,而且那封信也不是她写的。我要竭尽所能支持对抗俄国政府的革命,胜利终究会来到的。”
“有些事情你们这些年轻人应该了解!”索恩伯里太太继续说道。她把所有人都包含进了自己的预言和母性之中,尽管这其中也包括了威廉·佩珀和艾伦小姐,他们两个都已经是见多识广的过来人了。“我见识到了世界在我这一生中的变化,”她继续说道,“我不敢妄言未来五十年会发生什么事。啊,不,佩珀先生,我一点儿也不同意你的看法,”她笑着打断了他的悲观论调:他认为世界正在不断地变得更糟。“我知道自己应该和你有同感,但恐怕我没有这么想过。未来他们会成为比我们更加优秀的人。当然,所有事情都会证明这一点的。我身边的所有女人,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在承担繁重家务的,都在外面做着我们之前认为绝不可能的事情。”
茶桌再次被摆在了树下。索恩伯里太太坐在茶杯前,一直在点头招呼着,直到聚集起来了一大帮人。苏珊、亚瑟和佩珀先生一边闲逛一边等待着网球比赛的开始。当蕾切尔坐下喝茶,听到索恩伯里太太那些温柔与亲切的语句带着白银一般的光滑流淌而过的时候,她又想起了特伦斯将她形容为低吟的老树和蜿蜒不绝的清流。这漫长的生活和这些孩童令她整个人变得非常光滑;他们似乎擦去了她身上的个性,只留下了苍老和母性。
佩珀先生认为她和所有的老太太一样多愁善感和不可理喻,但她却像对待乖戾的老顽童一样对待他,这样的方式让他感到迷惑不解。他只能回应了她一个奇怪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微笑而不是蹙额。
“我可明白在宾馆里生病是多么难受,”索恩伯里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又带着蕾切尔向花园走去。“我去度蜜月的时候,在威尼斯患了六周的伤寒,”她继续说道。“但即使是这样,当回忆起这段经历的时候,我依然把它视作我生命中最幸福的几周时光。啊,对了,”她挽住蕾切尔的胳膊说道,“你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但这和之后的幸福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而且,实话实说,我心底里太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了!我跟你说,你们生活的时代比我们可要好太多了。当回首往事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发生的这些巨大变化。那时我们订婚以后,还不允许我和威廉单独散步——必须有一个人与我们同处一室——我也坚信自己应该把他的来信全都拿给我的父母过目!——尽管他们也都非常喜欢他。我可以说,他们的确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这让我感到好笑,”她继续说,“他们对我们如此严厉,但又如此宠溺他们的孙子!”
“而且她们仍然履行了女人的职责,”索恩伯里太太补充道。“为自己的孩子付出了很多。”
“我很同意她的观点,”从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索恩伯里太太无意中听到了最后那几句关于不喜欢生姜的话。“这让我联想起了我们一个可怕的老阿姨(老太太真可怜,她遭受了太多不幸,说她可怕是有些不公平的),在我们小时候,她经常给我们生姜吃,而我们从没鼓起勇气告诉过她我们并不喜欢。我们只是把生姜都扔进了灌木丛中——她过去在巴斯附近有一座大房子。”
她看了看蕾切尔,又转向了特伦斯。他们俩听到她的这番言论,又想起最近一直听到的关于她的坏话,心头涌上了一丝感动。特伦斯问她有什么计划,她解释说自己要成立一家俱乐部——一家做事的俱乐部,做的都是实事。当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时,整个人变得生气勃勃。她宣称,一旦有二十个人——不,十个满怀热情的人就足够了——能够着手做事而不是只会空谈的话,他们就可以废除存在的一切丑恶。真正需要的是头脑。要是人人都有头脑就好了——当然他们还需要一个房间,一个不错的房间,最好在布卢姆斯伯里,在那儿他们可以每周见一次面……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居然不喜欢生姜。”她那张写满疲惫与无畏的脸庞之上,挂着亲切的微笑。这笑容让他们感觉,虽然她无法记住他们每一个人,却还是把年轻一代的重担放心地交给了他们。
当她讲话的时候,特伦斯可以看到青春在她脸上流逝的痕迹,还有因为张嘴说话和情绪激动而在嘴边和眼角形成的皱纹,但是他并不怜悯她;在那双明亮、坚毅并充满勇气的眼睛中,他看出她也不怜悯自己,不希望把自己的生活与别人的生活进行交换,哪怕是交换他和圣约翰那种更精妙、更有序的生活;哪怕随着岁月流逝,斗争会变得越来越艰难。不过,她也许会安定下来;也许到最后,她会嫁给佩罗特。他的半片思绪都被她说的话所占据了。他想象着她未来的命运,但烟草的云雾遮盖住了他的脸庞,使他无法看清她的双眼。
她的眼神充满善意地落在了他们两个的身上。经过一段短暂的沉默后,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一些令蕾切尔显得与众不同的东西,于是看着蕾切尔开口说道:
“可怜的家伙!”索恩伯里太太感叹道。她告诉他们,休林·艾略特已经病了好几天了,而唯一能够找到的医生是宾馆老板的兄弟,但他却说他兄弟的医术很值得怀疑。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朝着苏珊和蕾切尔的方向笑了笑。她们并不愿意被分到这一类人当中,但两人还是下意识地笑了一下。亚瑟和特伦斯也互相看了一眼,她让他们觉得彼此身处同一条船。他们看了看自己即将迎娶的女人,做起了比较。没人说得清怎么会有人想娶蕾切尔,同样,和苏珊共度一生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他们相信对方的品位一定是独一无二的,因此他们二人之间并无恶意;反而因为对方奇特的选择而好感倍生。
“谢谢你,休林现在好多了,”她回答了索恩伯里太太的问题,“但他可不是一个好伺候的病人。他总想知道自己的体温,但如果我告诉他的话,他就会焦虑,而如果我不告诉他,他就会疑神疑鬼。你们知道男人生病时候的那种样子!这里当然也没有合适的医疗器械,尽管罗德里格斯看上去非常乐意,也非常急切地想要提供帮助”(说到这里,她神秘地压低了嗓音),“但大家都不认为他是一个合格的医生。休伊特先生,如果你能过来看看他的话。”她补充道,“我想他一定能因此振作一些的——他总是整天在床上躺着——还有那些苍蝇——但我得马上去找安杰洛了——这里的食物真是——身边有病人的话,谁都一定会希望万事顺心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地从人们身旁走过,去找服务员领班。照料丈夫的烦恼让她一直愁眉不展;她的脸色苍白,看起来很不开心,比平时的效率要低得多,那比以往都要混沌的眼神不断地从一处游移到另一处。
“我真的应该祝贺你,”苏珊一边倾着身子拿起果酱,一边说道。
但是这群人的注意力全都被艾略特太太吸引住了,她正迈着急切却又茫然的步子走过他们的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盘子和一个空热水袋。她刚要从他们旁边走过的时候,索恩伯里太太开口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