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苏子昂快活地道:"让我进屋哇。"
归沐兰帮他提旅行箱,刚拎起身子便被坠得一歪。她小声嘀咕:"这么重。"
"是子昂呀。"岳母披衣从屋里迎出来,"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来家,叫个车接接你嘛。你爸的车公里数不用也就废了。"她进入厨房,煤气灶卟地点着了,接着是油锅滋啦啦响,热气中晃动着她的身影。"吃什么呀,给你煎几个饺子?"
苏子昂朝那团热气道:"什么都行。"
岳父服装齐整地从卧室踱出来,像是要出席会议,但脚上还趿着拖鞋。他朝苏子昂点点头,无言地在客厅兜了两圈,再朝苏子昂点点头,又回卧室去了。他把刚上身的衣服脱掉,坐进软椅时,打开收音机听整点新闻。苏子昂想,他大概希望他进去谈点什么。
1.对接
告别宴会比较辉煌,甚至称得上是一个意外,它被安排在学院最有名的建筑里:轩武堂。它是国民党定都时修建的军官俱乐部,三重歇山式,金阁琉璃,宝盖飞檐,四周的圆柱极有力度。蒋介石多次在这里为他的高级将领训话、设宴,或者由蒋夫人为美军顾问团眷属们举办舞会,它已成为学院内一处名胜。每届学员入校,都至此观览一番。今天,堂内所有的吊灯全打开了,苏子昂头一次看清绚丽的穹窿形天顶,有点晕眩。他笑了,国民党如果不失败,中国历史就太平淡了。
大理石地面锃亮如新,整齐地摆出十六张圆桌,上面铺雪白的台布,餐具和酒器晶光耀眼,在这里设宴,等于给每道菜都打上了金边。全休学员服装整齐,列队入内,交换着生动的眼神,渐渐发出马群那样的喘息。大家按照各自姓名就坐,四周的音箱正播放轻柔乐曲。
院领导们从休息室出来,全体起立鼓掌,掌声主要献给张院长,是他挽救了这次宴会。学院原本不肯上白酒,怕学员们喝醉了失掉分寸,破坏气氛,说出些平时不说的话。只在张院长表示学院全体常委都参加后,规格才一下子上去了。所以学员们才有了真正的酒和堂皇的结尾。
苏子忽然强烈地想家,想得很细腻很持久,甚至有点内疚。他决定今夜就离开学院,在如此隆重的宴席之后,继续耽留下去就显得毫无味道了,他不喜欢那种牵扯多日的告别。
女儿像只青蛙趴在被窝里,脸蛋睡得火红,肚子下面压着两本图书。苏子昂替她正过来,小小身躯散发出类似巧克力豆的甜香,他的手碰到女儿肌肤时感觉像是碰到一只热水袋,她的小肚子水波儿似的晃动几下,又睡去了。
岳母进来道:"你吃去吧,我把她抱我床上去睡。"
通常,女儿跟妻子睡,但是苏子昂回家时,他就得去跟姥姥睡。她已经习惯于经常换被窝,把自己那只熊猫枕头从这张床抱到那张床。她为此指责过妈妈:"爸爸一回来,你就不要我了。"
苏子昂道:"今晚让她跟我们睡吧。"
妻子待岳母离开后说:"醒来她会大吃一惊。"
深夜两点,苏子昂登上南行的列车,听到乘客的南方口音,他心头颤动了一下,虽然那是土话,还是骂人的土话,他仍觉得亲切。他在那地方当兵十几年,最先学会的也是那几句骂人的话,然后以此为基础,才熟悉其他的话。
确切地说,苏子昂还没有自己的家,妻子归沐兰和女儿至今住在岳父家里,他多次动员妻子搬到单位里住,建立自己的家。他说:"住在大家里实际上没有自己的家,搬出来住你就有两个家了。"妻子不愿意,她要苏子昂转业或者调回之后再搬出来另建家庭,否则,她觉得没有依靠。岳父岳母也不愿女儿搬走。
苏子昂自问:自己是否够得上让妻子依靠?他觉得这问题只有死后才知道,生前只能看清某些局部。
今夜月亮很好,两旁的楼房散发着太阳的气味。苏子昂喜欢夜深人静时独处自从大街上走过,耳畔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近乎陌生的脚步声,仿佛独自占有这条街道。他走进干休所大院,黑暗中也能感觉到这里的温馨。他看见女儿的小衣服挂在阳台上,旁边是妻子的衣服,相互依偎着,她们忘了收回去。
苏子昂揿一下门铃,楼上的灯亮了,他听见妻子下楼时的脚步,就明白她已猜到是谁回来了。归沐兰把门打开,抚着门扇儿不说话,光是笑。她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散漫地披着,睡衣敞口处露出白嫩的肌肤,那颗胎痣正好挨在边沿。她抱怨地叹口气,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