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杨仲海却无心听她后面的那几句话,急急问道:“大金子又回来了吗?”
因此,在事先一再请求、苦劝,继以抗议而终归无效以后;他们在报上登了一个广告,不承认有这么一个来自八大胡同的继母。
不过,顾太太对王揖唐的事业,确是有帮助的。本来王揖府组织安福俱乐部,原以“俱乐”为号召,升官发财是一乐;声色犬马更是一乐;顾太太是名鸨,能使脾气高傲的姑娘帖然就范,安福一系的政客,自然揖王称臣了。
这众多的风流功德中,最大、最圆满的一场是,说眼了小阿凤,下嫁王克敏做姨太太——王克敏字叔鲁、杭州人,他的父亲叫王存善,是个候补道,分发广东,是有名的“能员”;在谭钟麟当两广总督时,红极——时,王克敏幼承庭训,精通做官理财之道;本人是举人,做过驻日本的留学生监督,所以又因熟请洋务的资格,当过直隶交涉使。
到了民国,王克敏由于联络了各国在华银行的洋大板与华买办,专门为财政部、交通部介绍借债,因而又转人财政金融界。当冯国璋与段祺瑞“府院不和”段祺瑞辞职;外交总长汪大燮代理国务总理,改组内阁时,由于杭州小同乡、东京老朋友的关系,王克敏脱颖而出,一跃而为财政总长,并兼中国银行总裁,娶小阿凤就在这飞黄腾达的时候。
王克敏生平有两好,一是赌。北京官场中有两个大赌徒。一个是做过盐务署长,后来也做过一任财政总长的张弧,一个就是王克敏。两人都以豪赌出名,一掷数十万,面不改色;不过在赌场中矫情镇物的功夫,王克敏又胜张一筹。
其时临时参议院已在上年十一月间成立;王揖唐早着先鞭,所以新国会议员选举,安福系占三百三十席之多,成了第一大党;其次是“财神”梁士诒的交通系,得一百二十席;而另一梁的研究系,只有二十多人当选。
这一来,段祺瑞好像当定了大总统了,如果他当大总统,预定选张作霖作副总统;组阁自非徐树铮莫属。众参两院议长,当然顺理成章地由王揖唐。梁士诒担任。
一切都说好了,不过冯国璋提出反对。他本来有恋栈之心,看到新国会操纵在安福系手里,料知无望;退而求其次,不愿昔日同袍,今日政敌的段祺瑞快意。结果鹬蚌相争,便宜了“东海”渔翁的徐世昌,得以脱颖而出。不过也花了好几百万;安福俱乐部中、仅是王揖唐一个人就发了七十万的财。
就在他这最得意的时候,认识了“顾太太”——那是仿照清朝初年,秦淮四大名妓之一的顾眉生,嫁了落水名士袭芝麓以后的称呼。顾太太本来是人家的童养媳,不曾圆房,死了丈夫;听说婆婆要把她卖入妓院,一逃逃到上海,佣工为生。她婆婆追到上海找着了她,亏得亲戚调解,献出微薄的积蓄,还了她自由之身。
这时的顾太太不过廿一、二岁,四顾茫茫,迫不得已走了一条邪路;但她很有打算,自己并不下水,刻苦攒钱,买了个雏妓折向妓院,自己名为“娘姨”实同鸨儿,这在上海妓院中,有个专门名词,叫做“带档娘姨”
再是色,滥赌继以狂嫖,断丧过甚,大损目力,以致不能不经年戴一副墨晶眼镜,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做“王瞎子”
“王瞎子”这两年不甚得意,一直靠“鱼行”的“王老板”接济,小阿凤的手帕交表示:“总长快要转运了!”
王克敏早已不是总长,但只要曾是总长身分,他的家人部属,永远都叫他总长。
听完两王的故事,已经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了;原是走马看花,已嫌逗留得太久了。吴少霖向同伴使个眼色,一面起身;一面掏出一枚簇新的“袁大头”丢向空了的镀银的高脚果盘中“当”地一声,十分响亮。这就是“盘子钱”
又走了两家,一无足观;到了第三家,闻声便知是北班,因为称呼不一样。那“柜上妈妈”四十已过,梳个名为“燕尾”的旗下发髻,擦一脸红白分明的脂粉;看见杨仲海,满脸堆笑地离柜出来招呼!“唷!我的二爷,那一阵好风把你给吹来的?前儿个我还跟大金子谈起,杨二爷怎么老不来只怕回南去了。谁知道念着曹操,曹操就到。”
其时北京的国会议员,号称“八百罗汉”有闲又有钱,八大胡同的花事正盛;顾太太迁地为良,托足韩家潭,以一朵奇葩小阿凤作号召。不想王揖唐倒念了“雏凤清于老风声”这句诗;情有独钟在这个“带档娘姨”身上。
在顾太太,先是拉拢买卖,知道他是“鱼行老板”议员老爷的嫖帐,都归他付,少不得屈意奉承。相处日久,有了感情,竟愿屈居小星,王揖唐自是求之不得。她倒也真有志气,跟王揖唐识字读书,居然也能做首把七言三韵的绝句;举止更是落落大方无半点风尘气息。
于是由段祺瑞作主,将顾太太扶正,成了可以周旋在贵妇名媛之间,分庭抗礼的王夫人。这是“爬上枝头作凤凰”无奈王揖唐的子女不肯承认有此继母。
王揖唐的子女,一方面向着故世的母亲——王揖唐的发妻,十分贤淑;当王揖唐游学宦游时,含辛茹苦,上侍舅姑,下抚子女,使得寒士出身的丈夫,能无后顾之忧;等到丈夫既贵,没有能享几天福,即便下世。做子女的一直为母亲委屈;照他们的想法,父亲应该报答母亲的思情,且不说“今日俸钱过十万,为君营莫复营需”至少应该将“正室夫人”的名分保留给发妻。这不但是最起码的一种还念着夫妇之情的表示,而且也是件“惠而不费”的事——他们并不反对父亲纳妾;只是想不透为什么非继弦不可。
如果说,续娶的太太,身家清白,门第相当,也还罢了。不道意是将出身青楼的一个所谓“跟妈”扶正;换句话说,是把这个出身不正的妇人,与发妻同样的看待。在王揖唐的子女看,是父亲侮辱了死去的母亲;是恩将仇报;是恩尽义绝不可原谅的负心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