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哎,老朱,你走神儿了。”老牧对朱大者说。
“我在想今晚会有多少个诗人到场。”朱大者搪塞地说。老牧要为朱大者介绍一个人,朱大者让他先在远处把那几个人指给他看看。老牧不解地看着朱大者,后者才发现对方误会了。
“我是说已经认识的,就不用介绍了,免得你尴尬。”朱大者说。
“那好,我先过去跟他们说话,你可以在远处看看,也许你都认识呐。”老牧说完融到了人群中。朱大者心里想老牧真是个好人,但目光却没跟上他。他靠墙边坐下,大厅像一幅被长焦拉开的画面:轻柔的拉丁味音乐,让穿着各异的人们看上去轻飘飘的,即使背影都在显示个性。拉丁味儿的音乐被空前被重视也许跟王家卫的运用有点关系,朱大者却因此不想再看他的电影。
大厅四周都是空着的椅子,人们几乎都站在大厅中央由条案围起来的两个“小岛”的周围,热烈地聊着,好像彼此早就相知颇深而且有半辈子没见了。门口是一个长长的条案,上面摆满了饮料和小吃,有两个女孩子在收钱,所以不是免费的。条案周围的人有的也许是累了,索性坐在条案上,有的回到墙边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整体气氛轻松和谐,偶尔从什么地方爆发出笑声,女声高过男声。如果女人能这么响亮地笑,估计就不是在取悦男人。朱大者看见正在聊天的老牧,其中的一个女人丰满得近乎肥硕,首先吸引了朱大者的目光,然后,他看见了这女人旁边的大牛,最后看见了丁欣羊,她把散开的长发盘了起来。朱大者不由地想到了冥冥中的某种神迷力量。
在某一天里认识丁欣羊,对朱大者来说已经是一件很肯定的事情。偶尔他还会读上一篇她的日记,就像不抽烟的人偶尔耍烟一样。至少看上去优哉游哉。
他对自己常常有很不好的感觉,可是,一旦面对别人的时候,他总是充满信心。对他来说,即使别人代表着这世界,他也没道理把自己设想成最差的那一个。读丁欣羊的日记,让他看到了自己想象力的局限。他向自己承认,男人真不能像女人那么了解女人,尤其像丁欣羊这样的女人,认真理性和过度敏感构成的矛盾人格,活着就是在制造复杂。
她曾在日记中写了跟一个同事之间的“交往”朱大者不知道这个人现在是否还是她的同事。用丁欣羊的话说“他身上有好多离异男人所没有的庄重,而这庄重丝毫没有妨碍他的平易亲切和随和”在某一天傍晚,他们一起去了丁欣羊的家,吃了晚饭喝了啤酒,聊得很投机,当那同事起身告辞时,丁欣羊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这之前,她“给了这个男人可以留下来的暗示”但他还是走了。那个晚上,她沮丧得必须吃安眠药才能入睡,让她十分不理解的居然是“男人为什么这么复杂”看到丁欣羊这么写的时候,朱大者笑出了声儿,男人复杂吗?他们肯定不比狮子老虎更复杂。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丁欣羊听说这个男人跟许多女人有过“床第之事”而且都是他主动的。她的情绪突然恶劣,那个男人离开公司以后,她才在日记中如此分析了自己:
如果我知道他的真实情况,决不会给他任何暗示。但我先给了人家暗示,知道他是什么样人之后,我为什么不感到庆幸,反而觉得受伤,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不如那些跟他上床的女人。哪个我是真实的?也许哪个我都挺烦人,难怪刘岸跟我离婚,我也不喜欢自己。
至此,朱大者找到了丁欣羊对他构成一定吸引的原因:他们都喜欢跟自己过不去。
“正好你过来了,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老牧搂着朱大者的肩膀说“这是丁欣羊,我大学同学;这位是大丫,丁欣羊的好朋友;这是大牛,大丫的好朋友。这位是朱大者,谁的好朋友也不是。”老牧说完,大牛大笑着问朱大者是不是承认这点。
“承认。这说明我跟布莱希特是好朋友。”(加注,他的间离理论)
“也许你能当所有人的好朋友呐。”大丫笑着说。朱大者看了丁欣羊一眼,她没有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估计,他们见过面的事她已经忘记。他又看了她两眼,跟他想象的略有出入。“
“这就是你不了解我朱哥了,他要是能成为所有人的朋友,我肯定能成为所有人的敌人。”他说着把大丫拉近自己,对朱大者说“我再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大丫解嘲地笑笑,大牛立刻问她,笑什么,大丫说笑他像外交部的发言人。大牛还想再说什么,一个瘦高的中年女人冲过来搂住大丫的肩膀对大家说:
“嗨,同志们,好久不见了。”除了大丫大家都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大丫立刻介绍,说她是电视台的红红“晚上好”栏目的制片。大家互相看了看,似乎没人看过这个节目。
老牧是朱大者熟人中走动比较少的一个,假如前者不主动找后者,后者绝不主动联络。老牧隔两三个月找朱大者一次。作为一般朋友,这是让人舒服的频率。他让朱大者去的地方和参加的活动也都还有意思。朱大者对老牧保持好感的另一个原因是,无论多时髦的场所和活动,老牧都是个随和的参加者,但能同时表现出局外人的姿态。这姿态好像是他天生的本能,让朱大者很佩服。
今天老牧给他打电话提议去参加一个非妇联非团委主办的单身聚会时,朱大者突然想,他不喜欢和老牧走得很近,也许就是因为他三十六七没结婚也很少交女朋友,跟他靠色。
单身聚会提醒了朱大者,这之前他不觉得自己是单身,就像他也不觉得希望结婚一样。可是,长大以后人就逃不出这两种可能,任何标新立异都没意义。路上老牧向朱大者发表了如此的看法,朱大者说,标新立异他早就不想了。
聚会的地方是个俱乐部,在一个外表朴素的旧式小二楼里,门口挂的牌子是“职业联谊会”朱大者问老牧,职业是什么意思?老牧也笑了。门脸不大,进门是走廊,走廊两侧是房门紧闭的办公室,每个办公室的门上都钉着牌子,依次是办公室一,办公室二很有点神秘感。但是上到二楼立刻出现一个大通堂,懂点建筑的朱大者怀疑靠那四根大柱子是否能真正承重。不过即使房顶掉下来,聚在四根柱子周围的人也能把它托住。人很多,而且都是单身。
朱大者曾经对各种舞会聚会很感兴趣,连着几个月泡在里面,以为能搞出个行为艺术什么的。经过充分了解之后,他怀疑自己的想法只对他自己有意义。那些在各种废弃的单位礼堂举办的舞会,走廊里挂着的女式大衣都很俗气,男式大衣都带着油渍;这些衣服的主人跳舞时的表情也是一般人不敢恭维的;男人喜欢谎称自己单身,女人爱说自己不幸福但他无法把这些表面上的低俗跟骨子里的乐趣分离开。他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些跳舞的人和那些在party上出丑的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对此,艺术家应该表现的是什么,他们的乐趣还是他们的低俗?他想起布努埃尔的一个电影,结尾时男主人公冲着街上反对外国侵略的游行队伍大声喊,感谢生活,感谢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