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河边小草房里的老头
离开苗圃,在走往食堂的路上,马水清说:“王儒安老头是硬被冻坏的,那屋子四处漏风,白麻子却不给修补。”
副校长汪奇涵升为正校长,从此统辖油麻地中学。
听人说,汪奇涵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很有学问。学问大小,我―个初中生没有能力判断,我只知道,他常常用“毛体”给人家写字。油麻地小镇上的许多牌子和匾,都是他的手笔。那人不苟言笑,,总戴一副黑边眼镜,使人觉得深不可测。
说老实话,从―开始,我就喜欢只读过几年私塾的王儒安,而不太喜欢那个有学问的汪奇涵。
我们从王儒安老头的脸上没有看出一丝怨恨。他总是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修剪树木花草,下池塘去把要钻进板泥的藕藤小心转向池塘中间,用铁丝把水码头的木板牢牢固定住,把驱赶麻雀的稻草人立到地里去他像―个幽灵四处游荡,但只是在校园里游荡。他几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那些树木,那些池塘,所有―切,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无限延伸。那些树木仿佛是因为他的呼唤而漫上绿色,又仿佛是因为他的默许而让自己的叶子变成―片金黄。我亲眼看到―件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林子里种花,几只麻雀居然飞到他脚边来觅食,其中一只甚至战战兢兢地落到他的肩头。
这年开春以来,我们发现他的身体有点变形了:上身与下肢在腰间错位,倾斜到左侧。从教室到宿舍的那条百十米长的路上,两旁竖有十几盏颇具风味的罩子灯(当时还没有电通到这里,都是油灯),当时都由他去点去灭。夜里,当我们站在宿舍门口,见他从路那头走过来,将灯一盏一盏地熄灭时,我们看到,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个弯曲如老树的影子,精灵般摇晃在空间里。
过了很长―段时间,我才慢慢地从别人那儿一星一点地知道了这―变故――三年前的―个冬天,―个高二学生去教室上早自习,突然发现教室里蜷着两个女人。他问道:“你们是谁?”可对方都不回答。他又问了一遍,仍不见回答,便走近去看,只见那两个女人面色蜡黄得怕人,便立即逃到教室外,并高喊:“死人,死人,两个死人!”人们闻声赶来,纷纷拥进教室。许多人挤到前去,看了看说:“两个要饭的,大概是母女俩,冻死了。”
王儒安来了。他蹲下身去,将手分别放在两个女人的鼻子前面试了试,说:“还有一口气,快抬到我房间去。”两个女人被人抬到了王儒安的床上。王儒安也不嫌她们脏,把两床干干净净的被子都压到了她俩身上,还在屋里生起火来。她们被温暖过来了。王儒安让勤杂工白麻子熬来了一小盆米汤,让两个女学生给她们一勺一勺地喂下去。两个女人便―点一点地有了阳气,脸色慢慢地好转起来。
她们果真是母女俩,母亲四十多岁,女儿十七八岁。在这里将养了几日,母女二人完全恢复了体力,那十七八岁的姑娘,脸上居然有了红润。有人问她们为什么出来要饭,母女俩低头不答,王儒安便用手轻轻做了个动作,让人不要再去追问。当母女俩要离开学校继续去讨要时,王儒安讲话了:“冰天雪地,无路可走,就留下来在学校干活吧。隔壁有间屋子,你们先住下来”
那母女俩要下跪,被王儒安边忙扶起
大约过了一年,校园里便有了风声:老光棍王儒安养起那母女俩是深藏心机的,并有鼻子有眼睛地说出许多事来。那意思概括起来是:王儒安不光占了那老的,还占了那小的。事隋不小,风声渐大,王儒安被叫到了上面,同时上面还派来一个调查组。
马水清得到消息,告诉我们:“王儒安老头得的是坐骨神经痛。”
几回,我在睡梦中听到了河那边传来疼痛的嘶喊声。
然而,这弯曲的身体,仍然在校园里不停地游荡着。
那天,我们走到河岸边的苗圃,只见老头侧卧在泥土上,在给那些梧桐插枝松土、培土。他因为疼痛而不能蹲着了。即使侧卧着,也还是疼痛。于是他在嘴里颤颤悠悠地哼唱着。他―身泥土。见了我们,用胳膊支撑丰收身体说:“这是最值钱的树。”
我们几个赶紧蹲下,帮着他一起松土、培土。
就在调查组准备盘问那母女俩时,那母女俩却在头一天晚上走掉了,并且再也没有找到。
王儒安不明不白,事情真假难辨,上面便来了一文,要将王儒安调离油麻地中学。王儒安却死活不肯离开油麻地中学,就与上头闹翻了。上头坚持硬调,王儒安坚持不走。最后,惹恼了上头,向他摊牌了:“要么,你到另一所学校继续当校长;要么,就撤职,在油麻地中学当勤杂工。”
“当勤杂工就当勤杂工。”
王儒安选择了后者。他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也离开了他原来的宿舍,住到了河边上那间原先堆放工具的小草房里。
他―直不太满意、早想辞退了的勤杂工白麻子,做了后勤组长,他由白麻子直接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