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妇人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睡着了,鼻息吹在丈夫的胸膊上。这种鼻息鼓励着丈夫坚定地走向不可知的未来,鼓励着丈夫顽强地活下去。这支逃荒的队伍,犹如独轮车下被辗压踩踏的野草,都在挣扎着顽强地活着。他们不断的分开走散,但又有人不断地加进来,各自奔向他们自认为能活命的地方。
赵顺的独轮车落在了队伍的后面,渐渐地被拉下好远。没有人停下来问他们一句,因为他们每一家都自身难保。每天都有掉队的,甚至是倒下了永远也站不起来;其他的人却继续前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爹,娘,我实在走不动了。”狗剩坐在地上像是被霜打的秋草。
“我不坐了,这样车子轻一点。”妇人抱着孩子下来,孩子吮吸着她的奶头,一刻也不愿放下。
“你怎么能走得动呢?”赵顺说。
妇人几口把棒子糊糊喝完,放下碗。赵顺又把那碗拿起来,一遍一遍地舔着。
“你没吃呀!”妇人着急地说。
“吃了。”
“你的腿肿得快出水了,看样子不只是累的,还缺盐,你没有要点盐吗?”
“要了,我喝了一碗盐水。”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妇人道。
于是这一家又起身前行。可是还没走半里路,妇人已支撑不住了。她的脚虽不算太小,可少年的时刻也是缠过的,如今又抱着孩子,肚子空空地,哪里能走得动。她跌坐在地上,乳头从孩子嘴里扯下来,孩子哇哇大哭。
太阳就要没入地平线,四野空荡荡的,茫无一人。凉风吹过来,赵顺不由打了个寒颤。他走过去,从老婆手里接过女儿,看了看,转过身,跨过小沟,往田野里走去,孩子在这黄昏中越哭越厉害。
“爹——,你干什么?”狗剩不知从哪来的劲,跑过来追上爹,“爹,不能,我要妹妹,我抱着她走,我抱着她走。”
妻子掏了半天,掏出来一块干硬的窝头递给丈夫道:“快吃下吧。”
丈夫接过来道:“你跟我这几年,实在是受苦了。”
“怎么说这样的话,没有你,我们娘儿两个早饿死了。”
赵顺实际上是妇人丈夫的叔叔,是狗剩的叔老爷。这里的地本来就低洼瘠薄,无雨受旱,雨大受涝。这些年河间府连年大水再加上官府的各种税、赋、费、捐一年比一年多,许多人便饿死了。处在低湿地方的村庄的人几乎死光了,于是活着的人为了能再活下去,就组成了新的家庭,辈分至亲不避,那些平素的伦理早就顾不上了。像赵顺这样叔父和侄媳组成新家,河间的人认为这天经地义,没有一个人认为不该这样。
赵顺五十出头,头发已经全白了。妇人虽只三十多岁,但已是满脸皱纹,看上去和赵顺的年龄差不多,显不出比丈夫小二十多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