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除此之外,阿芙蓉也可以用来自杀。
自从文璧离开之后,都快要一年了,一点儿音信都没有。反而是左邻右舍传来了许多不幸的消息。
自从大清建水师以来,这个南方的小城就为水师提供了不少海军军官,陈萼华的邻居,多半也是文璧在水师中的同僚。
自打过了甲午年七月,坏消息就一个接着一个,败仗啦、征发啦,最让人难以承受的,是亲人的死讯,陈萼华亲眼目睹半条街的邻居都挂上了招魂幡,痛悼在海战中丧生的亲人,整个小城一片哭声。
听见这些哭声,陈萼华的心中也是沉甸甸地,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也是水师军官,也参加了那一场残酷的海战,却不知道,他能不能平安归来。
如果丈夫死去了,那自己还能活下去吗?
咸丰年间中国南方,没有热,没有光,没有鲜丽,乌云迷漫,一片黑暗,生活窒息,是荒凉与寂寞,是废弛了的地狱……
石达开的太平军与曾国藩的湘军正在混战。中国历史在苦难中跨过了一个新起点……
这一年,农历四月二十二日(公历5月25日),正是南方农村桃李芬芳的季节,一个穿着那个时代最流行的喇叭上衣、留着燕式刘海儿的女子,激烈的阵痛之后,在中国最古老的民间接生婆的侍弄下,那个呱呱坠地的女婴就是陈萼华。陈萼华降生了,但是刚结婚一年多、年仅三十三岁,慈爱善良、粗通文字,能写“夫君见字如晤”信件的母亲,却因胎衣未下,而丧生在九泉之下。
母亲悄悄地离开了人间,无私地把生命交给了陈萼华。但命运却无情地把陈萼华留在残酷的荒原。那个时代,对她来说,不是绿洲,没有奇花异草;她生在书香门第,但没有过那种本该文明的“待遇”。她像一个小佣人,从来没有坐到桌旁和大人一起吃过饭。她总是含着眼泪,躲在远远的角落里,羡慕地望着继母和父亲,亲昵地逗着咿呀学语的妹妹,两人竞相抱妹妹、亲妹妹。年节时分,妹妹打扮得花枝招展,家里人上上下下称作“美丽的洋娃娃”,只有善良的保姆王妈妈,才能给她些微的同情与温暖。
到了长大成人,陈萼华喜欢上一个爱唱山歌的小伙子,她每天傍晚,都要靠在门边,听着远方传来的歌声:“桃叶桃叶儿心改变;杏叶杏叶儿想团圆;竹叶儿尖,相思害的实可叹;藤叶儿牵牵连连割不断;茶叶儿清香流落在那边;荷叶儿说藕断藕断丝不连;荷叶儿说藕断藕断丝不连。”
陈萼华想起了自古以来烈女的事迹,也悄悄为自己准备了阿芙蓉。阿芙蓉就是罂粟,是一种美得让人无法抗拒的花儿,可是阿芙蓉的汁液作为毒品远比它作为美丽的鲜花来得声名远扬。
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吸收的西洋文明。并且考证说,据《大明会典》,鸦片是暹罗和爪哇的进贡品,梅毒更是舶来的洋货,叔本华早就说过,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第一是杨梅疮,所谓文明即梅毒。两样东西虽然流毒无穷,却也不能一概抹杀,起码鸦片可以给诗人提供灵感,梅毒据说也能刺激天才。
鸦片旧时写作阿片,乃是opium的音译,所以颇令有名物考证癖的学究头痛而不详名义。该片又叫做阿芙蓉,这却给了酸学究有案可稽的机会,故云:阿,方言称我也;芙蓉则以其花色似芙蓉也。俺家芙蓉,听起来和咱媳妇意思差不许多,很有亲切感。不能说这考据没有道理,却不免站错了立场,怎么说,这阿芙蓉和杨梅疮,都是打了殖民主义烙印的贱货。
李时珍大爷具体描述过收拢这洋媳妇的方法,当罂粟结青苞时,午后以大针刺穿外边的包皮,如此三五处,明天早上,就会有津液渗出,刮下收入瓷瓶,阴干备用。成品的咱媳妇,是棕或黑色的干膏块,散发出独异的臭味。
不过,此物也并非全无是处。除了镇痛止泻止咳外,用俺芙蓉和粳米饭捣制的一粒金丹,号称是包治百病,具体的辨证,主要依靠服药时派送的汤水,譬如热酒送下治风瘫,阿胶汤下治久嗽,黄连汤下治赤痢,灯心汤下治脐下痛,续断汤下治血崩……
可是,父亲却将她嫁给了一个陌生的男子,他虽然仪表堂堂,英武不凡,是个帅气的海军军官,却不是自己心爱的男人。
对于父亲的选择,陈萼华并没有异议,婚后两人的感情也不错,虽然说不上是举案齐眉,但相敬如宾也还是有的。陈萼华温文有礼,在文家这个大家庭里边也很知道进退,慢慢地,陈萼华也渐渐明白了丈夫对自己的感情,她也逐渐忘记了会唱山歌的小伙子,将心放在了丈夫身上。
“出嫁从夫,”陈萼华想到,“既然古人都这么说,不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扫把扛着走,人生可不就是这个样?
可命运却偏偏同陈萼华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