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杨北万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也是蓬头垢面血染了一身。他跑过来看看眼珠已经不动的武白升,又看看神情痛苦的老旦,大喊道:“连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白升已经死了,快走!”
说罢他就要拉起老旦,老旦立起身子,劈头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日你妈的!谁说他死了,他的心还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妈个逼哩!你跑得过么?你的几个兄弟都在共军那边,你还跑个球?赶紧把你的手给俺举起来!”
“武白升!是你啊?好兄弟你咋成这样了?你咋这个样了?”
老旦万分难过地看着这个倒霉的广东弟兄,心潮翻涌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去照顾他的哪一处伤口,上上下下比划了半天,发现都是徒劳,致死的重伤至少有四、五处!他离死不远了,血从他的伤口中几乎呈放射状喷涌出来,将他身下的泥土染成酱黑色。他只能喘着气望着面前这个唯一能够在死前给自己安慰的连长,眼睛里尽是恳求和悲伤。老旦抱着他靠到一个土丘上,看到武白升的酒壶就掉在不远处的地上,忙爬过去取回来,酒壶表面坑坑洼洼的,却没有破,晃了晃居然还有料。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劲哩!你家的酒!还有哩!”
老旦把酒喂到武白升已经无法闭拢的嘴里,可武白升满是血污的嘴既无法品出味道,也无法吞咽,大部分都从一侧流了出来。宝贵的佳酿淌到武白升的伤口上。他痛苦抽搐了一下,这反而让他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泛起了一丝亮光。他忽闪着嘴,吐着一串串血泡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都变成了“胡噜胡噜”的声音,唯有用眼睛盯着老旦,传递着他无法言传的痛苦和生之留恋。
共军越跑越近,几乎能听到他们的喘气声了。
老旦抱着武白升,跑不了了,也不想逃了。他第一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对面跑过来的不是要命的敌人,而是满山遍野的兄弟。虽然怀里这个战士平时给他的印象并不好,但此时此刻,面对怀里这个行将死去的战友,他却不愿意离开了,更何况他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跑得过吃饱喝足的共军!
武白升来连队半年多,战绩没有却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时候他忙前面,打仗冲锋的时候他忙后面,不管老旦怎么骂,武白升的一张脸上总是挂着虚假的滚刀肉似的谄笑。他尤其喜欢干借花献佛、哄抬物价的事情,譬如拿夏千的香烟孝敬老旦,拿老旦的巧克力讨好医官,乘人不备把别人打死的共军算在自己头上。在村里抓民夫的时候,别的兵抓人撩色他不掺乎,他自己专干安慰那些要死要活的村姑的勾当,偶尔还会动情地陪上一把眼泪,他声情并茂的控诉有时竟让被糟蹋的村姑觉得这个离家几千里地的广东南蛮子比自己还要可怜,有的村姑还动了真心。于是这厮总是可以拿回一些村姑们平素打死都不会交出的吃喝和药物,可嘴上还不忘向战士们炫耀着:
“丢类老母!虽然魁中意我,我没有同魁搞的啦!”
老兵们对这厮极为不齿,个个都可以埋汰他。然而到兵进中原,物资匮乏,大家都面黄肌瘦的,这厮却依然满脸冒油白白胖胖,因此颇得一些没毛小兵的羡慕。当然武白升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两个月前在徐庄,面对被抢去了米面、母鸡和男人的村姑,武白升又故伎重施,大谈乱世无德,身不由己,将自己胸脯拍得梆梆作响,说一定找门路把他的男人关照起来。当心满意足的武白升一手系着裤腰带一手拎着老母鸡,哼着广东小曲儿走出院门的时候,迎头正撞见宪兵团的一众头目,正带队进村抓烂兵树典型。宪兵的一顿乱棍险些打断了他的腿。要不是老旦的上司出面,看在这厮小钢炮打得贼准的份上,当时就把他毙了。从那以后他老实了不少,但暗地里也还干着坑蒙拐骗的营生。
此刻,在他弥留之际,老旦更多地想起这个战士可爱的地方。无论如何艰难,从没有见武白升抱怨过什么。心烦意乱的老旦和战士们,甚至包括鸡?巴毛还没长全的杨北万,都可以把他当出气筒开涮,而他从来都是乐呵呵的照单全收,毫不抵抗。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以留在后方,他却跟着部队进了战场,为的就是找他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壶里的酒只剩下一点儿了,可自己拼命忍着硬没舍得喝,说这是给他兄弟留的!半夜曾有个嘴馋的弟兄想解下绑在他腰间的酒壶,惊醒的武白升险些和他拼命,这个酒壶就是分手时他弟弟给留下的,是打死也不会旁落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