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这是一个早晨,老旦独自一人在田里刨地,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红薯。白云在头顶上翻滚着掠向北方,清风掀起的黄土沫子偶尔落进嘴里,尝起来带点淡淡的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拉下裤子,惬意而享受的掏出那一根来,哗哗作响地绕着圈浇地,嘴里还念念有词:
“肥水不流外人田!”
放完水之后,他把手在褡裢上抹了抹,拿出女人给他准备的凉水和大烧饼,一屁股坐在地垄上啃了起来。他远远地望见自己那几间小土房象窝头一样窠臼村子一角,顶上和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在上面遮风挡雨。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子是二子给的,为这个,二子他老婆还指桑骂槐地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里冒出青青的烟,估计婆娘刚刚烧完一锅滚水,把麦子杆续上,准备蒸晚上吃的窝头了。老旦眯着眼笑着,哦?对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家的兔娃子摘去,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而且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呃……呃呃……”
老旦光顾啃饼,一不小心噎住了。他拿起瓢,从桶里舀起水来来正欲喝个痛快,突然看见一只兔子从脚边大大咧咧地跑过,灰白的毛厚墩墩地拖着地。他腾地跳起来就去捉,心想你他娘的个小兔崽子,还敢在俺的地头上打洞?那兔子急得满地找洞,老旦撒开两腿猛追,他跑着跑着突然觉得下面泛起一阵凉意,低头一看裤子已经出溜到了脚脖子,这才发现方才撒完尿忘了系绳,裤子掉在脚上绊了蒜,他大张着嘴一个马趴啃在地垄上,弄了个灰头土脸一嘴粪肥。起身一看,兔子早已不知去向,地垄上居然被自己的命根硬梆梆地戳出一个小坑来。老旦对自己不经意的杰作不由得自豪起来,左顾右盼的煞是得意,心想二子要在肯定会羞得把鸡鸡夹到屁股后面了。地里的兔子溜了,那算个球哩?没有你俺就不吃肉了?晚上到被窝里捉俺女人那两只大兔子去!
麻子团长真的自杀了?老旦头里嗡嗡作响,王营长后面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只见刘海群发疯一样要冲进大楼,几个战士也拦不住。老旦心里一急,也拔开腿赶了过去,后面王营长仍然在喊着:“老兄回来,来不及了……他在二楼左边!”
鬼子增援部队已经分批赶到,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楼被轰得摇摇欲坠,大楼外边的激战开始白热化。在漆黑的走廊里,老旦和刘海群借着窗外枪炮的火光,终于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躺在床上的团长。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戴着帽子,身上军装一丝不苟,一块破烂不堪的军旗盖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脸麻子,那刚毅的两道眉毛,那铁棍都难撬开的嘴角,正是曾经给自己授勋的麻子团长高誉。
“团长!”老旦从肺腑里发出一声长嚎,一头扑在他的身上。
“团长啊!你咋这样哩?你咋就能这样撂下哩?咱们刀山火海都过来啦……你咋这个时候自个走的哩?俺的好团长唉……啊……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涂的团长大哥啊……”
老旦用头死命地撞着麻子团长的胳膊,用手掐摸着他的胳膊和一脸的麻子,希望能再感受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可拂过之处都冰冷僵硬。团长胸前有个不起眼的枪眼,正对心脏,黑色的血迹仍然粘手,呢子军服被枪口的火药烧焦了一圈,这是手枪死死抵在胸口上开火的缘故。老旦痛苦得象是在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他跪在地上,把火烫的额头紧紧地贴在麻子团长的手上。团长为啥要这样做?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那时武汉战况那么令人丧气,也没看出他有半点慌乱和消沉啊?被围在这几栋房子里的还有好几百弟兄,他决不会因为弹尽粮绝而绝望地丢下大家,他不是这样的人!按照黄老倌子的话说,麻三比他还要刚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不把吃枪子儿当回事儿了,是硬梆梆一个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好汉,为啥就要走这条道儿哪?
“咩……咩……啪!啪!”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织,老旦竟想随团长而去了。刘海群也扶在团长的脑袋边上仰天干嚎,伤心得象个没了爹娘的娃。老旦自打离开家,还从没有这样悲伤过。仿佛面前这个人毅然决然的一走,也将自己的希望和勇气都一并带走了,前方的路突然陷入黑暗,仿佛面临一道万丈深渊。他突然醒悟了,躺在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自己从军以来的精神寄托。黄河边上那重重的一拳、那两记响亮的耳光,那把救过自己命的军刀!不知给了自己多少力量和勇气,才能活到今天。
外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大楼开始坍塌,可老旦和刘海群却无意离去。老旦从挎包里拿出那半把军刀,把它握到团长的手里。他痛恨自己,为啥就没能早来一天,这样或许就能拦住他,搞清楚团长自杀的原因,察觉他的意图,在最关键的时候以死相劝,他不就走不成了?你不是命令过医生不准让俺死么?你要死俺跟着你死,你还能下这狠心?
楼道里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刘海群咬牙切齿地跳起身来,掏出手榴弹就要拉。门口涌进了几个不认识的国军战士,只看了看二人,就一个箭步上来下了刘海群的手榴弹。老旦正歪着头呲牙咧嘴的要骂人,脖子上象是被砸上了一镐头似的,眼前立时一片漆黑。恍惚之中,他感觉到被人背下楼去,穿过枪林弹雨,眼里尽是脏兮兮的绑腿影子,满地的子弹壳被它们踢得噼里啪啦的响。几声巨大爆炸声在头顶接连响起,老旦挣扎着抬眼望去,那栋漆黑的医院大楼应声缓缓坐塌下去,砸起的烟尘将周围的一切都盖得严严实实了。
“团长……”
老旦用尽全身力气地喊,却喊不出声来,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国军弟兄尸体,他们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暗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