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胭脂井下(四)
方想得高兴,突见前面走出几个婢子,簇拥着中央一个楚楚动人的小姐。我魂飞魄散,想走避已是不及,只得老远地躬身施礼,头也不敢抬一下。
她们走过我的身边,却连望也不望一下。我情绪方始安定,突地那小姐转头“咦”了一声,道:“叫你给老爷、太傅和夫人送茶,怎么你还愣在这儿?”
我和史阿趴得全身发酸,全没一点站起来的意思。我心道:原来像司徒杨赐这样的大官,也有种种难言之隐,还竟然到了准备辞官的地步,可见东汉的统治,的确是走到穷途末路了。存亡之道,向来在乎人民。政府对天下百姓毫无怜悯之心,只知一味残酷压榨,怎么能不自覆于水呢?看起来杨赐倒是个明眼人,甘心退居乡下隐居,以避乱世。只不过比起曹操等辈,识见还差了一些。
史阿突地道:“司徒大人原来想退隐,师傅曾说过,隐士都是些贤良忠直的人,他们不愿意为朝廷效力,就称病不应公府辟命。但他们都不大喜欢朝廷上的官儿,所以总要挑些毛病来说说。”
我不由笑道:“王越似乎看不大起这些人嘛。其实像杨赐这样的官,位列三公,已是至崇,若非天下真的无可救药了,他们又怎会退隐呢?只有已经退下来的人,才能置事局外,冷静地看一看大势,从而提出某有针对性的意见和建议。可不能说他们光是讥讽、挖苦呀。”
史阿略有些明白般的,点点头,道:“将军说的话,我理解一些了。不过我们还是等夫人回来后再说这些罢,将军不是要去找点吃的东西吗?”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笑道:“你不说我还忘了。你回去等着罢,我去厨房里偷一点吃的就来,若两个人同去,目标就大了。”
我心里暗讥此人迂腐,却不能出面对其直驳,只得将话吞落肚中。半晌,却听那杨赐长叹一声,道:“袁公此言差矣。黄巾作乱,蓄谋甚久,只不过皇帝沉迷于声色犬马、奸谀朋党,而毫无防备罢了。我曾三番五次,上书朝廷,请求对贼众‘简别流入,各护归本郡,孤弱其党,诛其渠帅’,而陛下总不能用,致使蚁贼造势,乾坤动摇。现在皇甫将军虽敷治其伤,然难以治本,我看我朝兴盛之象,恐怕只在乎梦中吧!”
那袁公哼了一声,显是对之有所不满,道:“杨翁此话若被别人听到,恐怕罪责不小啊。”
杨赐淡淡道:“杨某早已看得透了,明年便向朝廷辞官归隐。袁太傅,你与我是三十年的至交了,也该清楚杨某的为人。若是社稷有幸,皇帝励精更始,我又怎会讲出这样的话呢。”
我立刻晓得“袁太傅”必是袁绍的长辈无疑。只听他的口气一缓,语气不由自主地,也哀伤起来,隔了许久,才叹道:“想当年我与杨翁支持清议,与太尉杨秉、司空周景合力,奏免阉徒亲党五十余,真是大快吾心。可没有料到宦官的势力竟越来越大,到今天已隐有以手遮天之能。唉,真不知我等忠心辅政,最终会落到个什么样的下场。”
杨赐也是感慨万千,两人窃窃私语了几句后,又反过来劝说袁隗道:“袁公不若和我一齐辞官回乡吧,这里也轮不到我们说话了。宦官、外戚争权夺势,迟早我们会卷在这个是非圈中。”
史阿方要起身,闻言只得怏怏道:“将军要小心一些,别让人发现了。我回花坛那儿等夫人好了。”
我漫应一声,已经往曲廊房边走去。心道:这小兔崽子,人小鬼大,满脑子都是糊涂心思。刚才在白素姑娘面前,已是个魂神颠荡的淫贼象。现在提起夫人,更是精神大振的样子,不知道和他老子的遗传有没有关系。再仔细想想,王越此人,从来都深藏不露,还真没有逾越不羁的事情发生过,难道我对他的怀疑是没根没据的吗?摇摇头,自语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坏人老子见得多了,这年头,一个个遇见的都是素质低下。王越若光凭杀史阿养父母一事,就可位列天下最伪之人排行榜前十名了。”
回廊之前,看样子是花厅和西厢房了。瞧这建筑的布局,倒和凉州马老二家的如出一辙,心里不免有些惴惴: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说不定往前走个二百米,又出来个丁六,那可真有鬼了。
在廊下四面一望,却正有一个仆人打扮的往这边行来,他手上端着茶盘,看样子要往花厅去。我在地上捡了块石头,隐在角落里,待他行来,照着他的后脑便闷了下去……处理完破瓷碗、破盘子后,便将此人拉进灌木丛,对换了一下衣服,只是略小一点,暗喜这套服装做得好!当下毫不客气以臭袜塞他的嘴,以腰带缚了他的手,这才整整头发,在亭园的池中洗了把脸。
一切停当,我干咳了几声,鬼鬼祟祟地上了回廊。心下大悦:这个计策恐怕是这辈子我用得最多的了!上辈子我该是条变色龙才是。老子没有小清那高来高去的本领,只能老老实实地步行,所以应该比她更聪明,更懂得变色才是,不然的话,我也能活到今天吗?
我暗自佩服,偷眼往外望去,只见正对着花坛处站着两人,都是眼眉须白的老头。一人稍高,手拈长须,沉吟不语。另一人双手背负身后,眉宇中透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低声道:“我袁家四代为公,辅佐皇帝,怎么能于此危难时刻弃之而去呢?杨翁,我不及汝,若是天命所归,即便我身遭戮杀,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杨赐浑身一颤,道:“老友,何出此言?”
两人相互对望,双手握在了一处。此时一名使女从小径走来,轻轻施礼,道:“老爷,天气凉了,夫人请你和太傅回厅上用茶。”
杨赐点点头,挥手支开了她。袁隗见杨赐神色有异,问道:“还是那件事么?”
杨赐勉强笑道:“不是。走吧。”袁隗默然点头,两人便又顺着小径,原路返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