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前方隆隆的炮声传来,危险很近了。守备的战士肃然地跑进来。“卓记者,陆家宅那里在溃退,我们必须撤离。”卓阳心中一震,问:“我们败了?”战士面容沉痛而镇定:“蔡将军希望防区的记者和医护人员先退回安全区域里。”
卓阳无话,且动作有素,他准备好了。他知道他得遵守命令。战斗又开始了,撤离的人也是在搏命往回赶。卓阳有自行车,但是他断后。医护人员、输送队员和战地记者,不过才十来个人,男人护着女人,女人护着伤员。有个护士扶着一个包扎好腿脚的小战士走,男孩剃着青亮的头皮,不过十五六岁,手里拄着甘蔗做拐杖,一瘸一瘸。他问护士:“杜大哥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吧!不知道蔡将军怎么样了!”护士说:“蔡将军壮得很,一定打的鬼子哇哇叫。”小战士扭头望陆家宅的方向,很不甘:“我太不中用了,我得快点养好伤,再跟蔡将军杀到宝山来。”卓阳笑了,见护士弱质,他上来撑了一把手,要小战士上他的自行车。“上来,快走。”他有经验,远处“隆隆”的声音在逼近。他想,阵地可能崩溃了,心头乱了,步子却不乱。
这一注意便是只给他跑一些家长里短的社会新闻。他自然知道是谁起了关键作用。那天在家里,他对父亲说:“我已有足够的行为能力为自己负责!”卓汉书却斜睨他一眼,好像还是在看一个七八岁的他:“谨身节用,以养父母!这才是正经!但凡我在一日,你给我万分保重,不可多生事端!安分守己些!”这位著名的历史学教授、沪上闻名的碑帖收藏家的思想正如他的职业和他的爱好一样,陈旧而停滞。卓阳是三代单传的独子,他父母的临终遗言便是万分保全这位珍贵的香火继承人。他就如此恪守。卓阳气呼呼地冲出了父亲的书斋,回头望书斋的门头。门头上提着三个大大的颜体字——“独善斋”。卓汉书也写得一笔好字,尤善模仿。曾在兴致大发时将褚遂良的《圣教序》仿了一遍,竟有不少热衷收藏碑帖富绅愿出高价收购。但卓汉书毫不留恋地把帖子一把火烧了,他对卓阳说:“假的成不了真的,可叹我只能模仿前人而固步自封!”他是叹自己始终不能在书法上突破陈规,另出一脉,只囿于模仿古人而毫无创意。
卓阳却认为自己父亲墨守成规的不单单是在书法上。这“独善斋”只是“独善其身”的意思,所谓独善,不过善他卓汉书一身一家而已。
“政商混沌,军阀乱战,这世间也只有自己一身一家可以保持清明!”卓汉书常常说,也这样做。可他养大的儿子偏偏老嚷着要去“兼济天下”。学生运动、政商联合、抗日活动一个不落,每每闹得他焦虑四起,恨不能将他一条腿栓在家里不可。卓阳朝佛祖深深鞠一躬,法相森严,他觉得被注视了。他也希望被祝福,普渡众生的祝福。
走出寺门,仰望天空,一片开阔,云海连绵。这里地形未必好,后方有两个大农庄子和水田。田地已荒废,不适合做军用工事,好在前方有片未开垦的,高低不平的矮丛,都是密密长长的杂草。上海没有天险可守,日军也净捡平原无人烟处进攻。这里已经不太安全了,卓阳看到远处的流火和硝烟,是几天都没散的。他时时闻到硝烟的味道。
这一仗,分外吃力。如果父母知道,势必会担心。父亲前一阵把话放到了报社:“如果卓阳十日内不回家,就在《朝报》上登脱离父子关系启事!”报社的记者编辑们听得面面相觑,都说这位父亲管着自己二十岁的儿子好像在管二岁的一样。
“国家形势如此吃紧,我爸他却一昧耽于个人安危!”卓阳对莫主编这样说。
莫主编却摇头:“老卓为人虽然八股,但民族大义是有的!”他不知道,更不了解。或许真是如此。那十日,报社收到卓阳拍回来的前方后方积极抗战的各种相片;十日后,根本没收到卓汉书的断绝父子关系声明。卓阳想,也许是父亲默许了他的行为,心中带着的一点畏惧也稍稍松了。
母亲还是万分不放心自己,常常备好点心送至报社。那日,他在拍摄涌入租界的难民们街头露宿的相片,忽就见弄堂里母亲和几个女童子军摆出了救济点,发米济困。“你爸爸把积蓄都拿出来。”卓太太说。卓阳哑口无言,万分情绪不知如何诉说!卓太太希冀地看着他:“别跟你爸爸闹脾气了,回去看看他吧!”他还是没回家,也负气也倔强,且还继续来了罗店。卓阳坐起身,回到庙里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其实也就一件东西――相机。他准备最后再在这里拍一些相片,昨晚本要赶回市区,只因准备组织就近的陆家宅战斗的将军来布防了,他是景仰已久的,就留下来想做个访问。等到下半夜,这位蔡将军才姗姗来迟,身上有血迹,脸上有风霜,只是双目炯炯有神。
他只留给卓阳一句话:“吾辈只有两条路,敌生,我死;我生,敌死!”
卓阳无眠了。他知道蔡将军已经两天两夜未入眠,还有这等干云的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