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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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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要自己忘记的,可是忘不了。雁飞决定先去仁济医馆探探展风,唤苏阿姨去弄堂口给叫了黄包车。到展风的病房,归云也正在,正喂不甚清醒的展风喝汤。她见是雁飞,露出一个坚强的微笑。雁飞想,这就是归云,有一线生机,有一点精力,就会有十倍好好活的动力。生存,是简单卑微的,但是也可以骄傲而坚强。归云告诉她:“现在还听不到声音,有美国的医生说会给他做康复治疗,才能让他另一只耳朵的听力恢复。”雁飞有备而来,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叠银元券,统统塞入归云手中:“别和我说你不需要,那样就是你就对我见外。”归云并不意外,只是不能收,她想,她欠了卓阳的,也欠雁飞的,他们总帮她这么许多。心中的感激不能用言语表达。雁飞硬是要她收下:“我晓得你家还有积蓄,但是入不敷出,总要透底。我们要适时屈服。”

她说的对,归云深叹,还是收下了。“这么多恩情,我怎么还?”雁飞温柔地笑:“你是我妹妹,我要你还什么?另一个那里的,你也知道该怎么还。”

归云知道雁飞消息灵通,但听之下,也不免面红。雁飞坐下,细细看了展风,展风三分醒七分睡,原本壮硕的身子瘦脱了形。她微微叹息,也暗暗心疼,最后目光停在他左手上的白色腕带上,顺手解开。“平安腕带保不了平安。还要它作甚!”丢入病床下的垃圾篓内,又握了握展风的手,贴着展风一边完好的耳畔道:“你是个男人,要再站起来!”展风似是听到了,手用了力反握雁飞的手。归云瞧在眼里,先是疑惑,后来刹那是明白了什么。她不作声,只静静看着他俩。

雁飞并没有多做停留,只和归云又说了阵子话就起身告辞。归云还要等徐父来替班才能回家,雁飞不免又多叮嘱了一番,她见归云也是瘦了不少,很心疼。归云笑着说:“最艰难的坎子在慢慢过去,我有信心。”雁飞拍拍她的手:“你最难得的就是这个。”她轻手轻脚带好门出来。医院里整日价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味,她仍不习惯这样的味道。曾经她在病房里昏睡过,醒在一片酒精味中。醒来的时候,神经末端被这样的气味刺激了,她无法镇定,大嚷大叫:“为什么救我?为什么救我?”后来被人制服了,打了一剂针剂,就又昏睡了过去。后来听说是镇定剂。她想镇定剂真是神奇的东西,麻痹了她的神经,就像鸦片。

向抒磊吸鸦片的情形被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她惊骇得丢了手中的杯碟,一把抢过他的烟枪。他和她对抢。“没有鸦片,我会活活疼死。”他掀起衣服给她看,他的背上有陈年弹痕,刻在年轻的皮肤上。“一到下雨天就疼,疼得不像人。上海有那么多下雨天。”她颤抖着手,抚摸那凹凸的伤痕,他只比她大一两岁,身上却有这样惨烈的陈年的弹痕。她问:“怎么伤得那样重?”他咬着牙,握紧拳,没有答。他从来都不习惯告诉她什么。“再疼,也要戒了那鸦片啊!”她叫。可他借不掉鸦片,却先戒了她。原来神经被麻痹之后,是什么都不用思考的。雁飞走出医院,天已经擦黑了,看谁都是模糊的一团影。她辨着路,笔直走,前方是大门。

她推开卓阳,心里想的也是“罢罢罢”。她怎不知卓阳暗里的霸道性子,如是真有意,何辜她三番四次的试探和倒追。他的传统家庭也未必乐见其成,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不甘心。

她跑到了马路上,心灰了灰,也亮了。扬扬手,叫了黄包车,准备去大光明电影院看一场《翠堤春晓》。

二三满江红?无愧汉魂

雁飞发觉她做梦是习惯,做美梦却是例外。但梦里一概总是热的。青石板路被太阳烤得“嗤嗤”要冒清烟,晒得弄堂的青石板丝丝都要冒出青烟。空气里有淡淡的热而燥的气味。唐倌人在东厢房的木头地板上铺了一条凉席,枕着荞麦枕,摇着檀香扇睡午觉。李阿婆坐在客堂间的背阴处,搬了灶庇间的小矮木凳子玩着“通关”,这是一种本地人发明的用洋人传进来的扑克牌玩的算命游戏。小雁手里拿了拖把,一路拖过来,又拖过去。“瞧这天热的,地板上多洒点水。”李阿婆看着小雁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起了些恻隐的心,又说,“我来给你算算有没我们唐倌人那样的好姻缘?”小雁并不抬头,只努力地干她的活儿。“我才不要那样的姻缘。”李阿婆一片好心不得回报,恼了,说:“呸呸呸!小丫头片子就是牙尖嘴利。去,把煤球炉拎到天井里煮杏仁糊,倌人醒来要喝的。”天已是很炎热了,上海人不作兴大热天的下午起煤炉,小雁是知道的,但小雁也照作了。她的手脚麻利,不多时,已有清清爽爽的杏仁香飘出来,只是她不停地用手擦着脸上的汗。

脸被薰红了,像挨了人一巴掌。向抒磊的黑布鞋先出现在她的眼底,他径直走进了灶庇间,又走出来,她仰起头带些疑惑地看他。他提了锅,往煤球上把水一洒,火灭了。“哎!你干嘛?”小雁惊叫。李阿婆也闻声赶出来。向抒磊对李阿婆说:“天干物燥的,这地方生火不安全,起了火种,要被消防所罚款的。舅妈到时候必会有一番气好生。”李阿婆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恨恨地,又吞了气,答了一声退下了。小雁幽幽地叹:“你瞧,你是好心,但是做不得这样的好事,我又要被怨恨了。”可她的心里又是馨香的,不知是杏仁糊的清香还是其他。他微笑,两眼亮晶晶的,和天上的太阳一样能晒得人晕浪。“省得你再寻些事端同李阿婆闹别扭,你真是个别扭的孩子。”小雁别开面,他才来多久?怎么看得这样透?她从不是个能忍下委屈的人。

一辆黄包车停在了门口,下来一条颀长的黑影,披着黑色的长风衣,转了身,向她走来。

医院的大门旁安了煤气路灯,灯光不够亮。但雁飞觉得足够亮。她看得清楚,黑风衣,高个子,面如冠玉,玉树临风。好多年过去了,她才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他,眉目清晰得就如梦中所见到的一般。他也看见了她,一下目瞪口呆在煤气路灯下。她唇角一斜,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偏偏要先开口。“向先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她伸出了手。向抒磊也伸出手。两人都是手足冰凉。向抒磊说:“小雁——”再重复她的话,“别来无恙?”这晚没有月亮,也没有风,更不会有惊雷。雁飞只是平淡地想,人生何处不相逢?不不不,她和他,是终于真正的狭路相逢!

不由也暗思,他是去探病?抑或是办别的事情?她和他,一向是她的话为多,她还是问了:“来探病?”他答:“是啊!”她说:“好,不打搅了。再会!”一路走出去,招了他叫过的黄包车,坐了上去,座位上尚有他的余温。但她终须离开,最后一瞥,见到他看着她的那副怅然若失的神情。再摇摇头,真的怕自己梦还做不醒。梦的确没怎么做醒,在百乐门做工时候更加神游太虚。雁飞接连好几日都心不在焉。总是与熟客们不咸不淡应付几句,便找借口退开,靠在舞池边回马廊处的一根柱子上,发着呆。经年往这舞池里转悠,累了也乏了。在王老板之后,不乏有大老板提出要包她,可不待她回绝,袁经理却抢在她之前回绝了。不几日,花国圈子里谁都知道她是日本人看上的女人,那光子有爱国心有爱国名的大佬们还真都不来惹这顿骚。

向抒磊从兜里掏出一支铅笔递给她:“老没事躲在教室门外边听课,也该多练习练习!”

她不客气地将铅笔接过来,扁了扁嘴:“别人学生上课顶认真,就你看斜眼。”

他却道:“这些课我很早就学完了,全都会的――”又住了口,是一时快了嘴的。

她亦听了出来,果然就问:“那为什么还要上?”他不答了,她也没有法子。两人的感情谁胜谁败,一早就是天定的。他的收他的放,时时刻刻牵了她的心。初阳下,她到公共水龙头打水,她力气弱,提不住铅桶。他就从她的身后走上来,十几岁的少年,已有了有力的肌肉,提起水桶毫不费劲。他的手臂顶粗壮,一点都不像一般学生仔那样细弱。她会开玩笑:“向抒磊,你很像会家子的。”向抒磊会用一口东北话说:“当然,俺们是东北来的。”她想,呵,是啊,他们是老乡。他乡遇老乡,乡音格外亲切。他有心?抑或无心?那时的小雁以为他是有心的。他会陪她跳橡皮筋。他是一个男孩,又是东北来的,却肯屈就了她。在她寂寞的时光里,用了心思。他买了橡皮筋,告诉她:“你不必同弄堂里其他人跳,自己也能跳。”这话是遂她的心的。他搬了灶庇间的木椅子,绑着橡皮筋的一头,另一头是他自己拉绑着。双丝线,为她起。她害羞,双颊红扑扑,可跳得很愉悦,辫子晃荡在阳光里,是快乐的尾巴,一甩一荡,从这头到那头,沿着橡皮筋,使不尽。弄堂里有捣蛋鬼看见了过来挑衅:“娘娘腔,陪女孩子跳橡皮筋!”小雁和向抒磊都是自顾自的人,不理他们。他们就使坏了,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趁小雁正要跃过橡皮筋,要用手抓住橡皮筋弹人。电光火石的,那男孩还来不及动作就不知怎么被向抒磊拽住了手腕,连连呼痛讨饶。她和那群惹事的男孩都被向抒磊的这一招给吓住。“你会功夫?”“不会。”他又笑而不答了,她就不能再问。那个夏天,她记得,一梦醒来,都是安心的。她的心情好了些,又坏了些。

苏阿姨觑她醒来,就上前汇报,原来洋记者又来过了。记者难缠,洋人记者加倍难缠,不知从哪里挖出那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到了她这边。问的就是陈年的往事。勾起她那么点些微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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