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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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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好笑地看着司机骇然的神色,多支付了他些车费,免他的惊惶。大雨过后,墓园的泥地上到处都是枯叶和落花,真的是零落成泥。这里葬了很多人,墓碑幢幢,百只态一样形,人生不过一座碑。雁飞想,她可不要一座碑。她信步走进深处。他的碑毕竟是不一样的。她能在几百座一模一样的墓碑中一眼看到。她走到他的身边。

卓阳为他选了一座好穴,让他能背倚着巍巍的松树。这时节,永不凋零的也就松柏。他可以和他们长青。不过他说过,北方的森林里耐旱树木众多,棵棵都是参耸入天,永不凋零的好木。只是他们再也无法回去,有那么一棵松树相伴,也就够了。雁飞没有带香火,不能上香,只能站着,看墓碑上的名字。

“她现在在身家清白的人家家里,我很放心的。如果去了外国,我不懂洋文,可怎么生活?”

“我有朋友——”“蒙娜——”雁飞用洁白的餐巾擦净了嘴,她凑近蒙娜,笑道,“来,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蒙娜听说她有故事,闭嘴倾听。雁飞的目光却远了,在上海的最高处,她回到她人生的最远处。她伸出手,指着东南方,那里一片高矮不均却整齐的屋檐,有的开了老虎天窗,齐齐对向南方。屋檐下的路却是看不清的,模糊的,不分经纬的。似蛛网。蒙娜熟悉那里,但是她努力听雁飞说话。其实她的中文还并不十分熟练,所以她须费力气听一些复杂的中文句子。“那里的弄堂很曲折,弯弯斜斜总也走不完。有个女孩曾经以为能走出去,可结果总也走不出去。”“我也在那里住过,确实难走,像迷宫。”蒙娜皱皱眉。雁飞笑得很无奈:“是啊,是迷宫,走不出去。”她继续说她的故事,“女孩被迫做了妓女,就像那里很多妓女一样,送往迎来,人生没有希望。她十分狠毒,憎恨逼她为娼的人。”

蒙娜听怔了,她似乎能预料到什么。“某天中午,那些人在抽鸦片,鸦片真是麻醉人精神的好东西,他们一个一个都倒在床上吞云吐雾,连空气里都是鸦片的气味。“于是女孩拿了一条绳子,把他们一个个绑得牢牢的,从手到脚,就像她绑住待宰的鸡鸭一样。女孩很庆幸,因为那些人仍然没有知觉。”葱郁的植物间竟有落叶飘落在蒙娜的肩头,她感受到冬的寒凉,一阵清冷,缩了缩肩。

“女孩去灶披间生了一把火,把火柴扔进了房里。她从来不知道一把火的威力会那么大,火顷刻烧了起来,一下就把房子烧成了地狱。”“女孩有没有逃出来?”蒙娜问。雁飞点头。“女孩吓呆了,火快要烧到了她的背上,她才惊跳起来。原来她那个时候是怕死的,就逃了出去,路过灶庇间的时候,那家帮佣的老佣人喝了小酒正昏睡。她没有叫醒那个老佣人,她甚至还记得出门的时候带上了门。”“然后?”“你住过那里,你该知道石库门既封闭又连成一片,中午的时候妓女们都歇了业,在家里午睡。等火势蔓延,才有人醒来,已有连着好几间的石库门烧了起来。跑到马路上的女孩却遇到熟人得到解救,等她醒过来,她是这场大火唯一的幸存者。”蒙娜将身子重重靠在椅背上。雁飞还没有说完。“这场大火烧死了八个人,包括女孩蓄意烧死的三个。消防局的人说,因为气候干燥,火势迅猛,整整烧了四个小时。困在屋子里的人最后都成了黑炭,自然绳子也成了黑炭,没有人知道这场大火的始作俑者。”雁飞微笑,笑得深且艳:“你觉得这个女孩该死不该死?为了自己的私愤烧死了无辜的人。”

蒙娜的微微张了嘴,半晌方说了一句英文:“Oh,MyGod!”雁飞听不懂,所以只管自己再说:“按照法律,女孩是要被判死刑的。可这世界上的法律其实不太管用,该被判死刑的人总是活得那样好。”她指了指自己:“譬如我。”蒙娜的蓝眼珠充满惊惧地直直盯着她,她却一直在微笑。斜阳就要尽了,屋顶的风势头更大,吹得花花叶叶摇摆不定,“飒飒”作响。侍者过来劝客人们回餐厅。雁飞先站起身,蒙娜后站起身,却比她动作快,她先握住了雁飞的手,严肃地说:“那样你更该出国去。”雁飞的眼中隐隐湖光潋滟,只肯一闪,马上明净无波,她轻拍蒙娜的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戏码也永不落时。”她反握住蒙娜的手,“你有写下这个事实的权力。”蒙娜突然伤感:“你呢?”雁飞放开了她的手:“我就能永远活在你的故事里。”蒙娜憎恨自己的中文水平,她有千言万语要向雁飞说,可惜都连不成句子,想了又想,很费力,很伤脑筋,很想挽留什么。雁飞已结了账单,携她的手坐电梯徐徐而下,将她送出门口。直到她又招了黄包车,蒙娜才憋出一句话:“别乱做事情!”她也觉得自己词不达意,又补充一句,“上帝不允许。”雁飞“噗哧”笑了:“我不信你们的洋菩萨。”她催着蒙娜的车夫快走,摇手和她再见,止住她仍想说的话。她想,真是没有必要再多说了。她的眼里只有一桩事,给自己招了一辆出租汽车。出租汽车开的快,可以快些带她到龙华的墓园。一路开过繁华的街市,看道路两旁落英缤纷,终是枯黄。她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沁出眼眶,完整地滴落在手背上。她轻轻拭去,又昂起了头,将眼中的泪全数逼了回去。唐倌人教过她忍住泪的方法,就是抬高了头,睁大了眼,将泪倒流回去。唐倌人说:“我们这等人,切不能流泪,这是最忌讳的。命已经够苦了,何须用泪将命哭得更薄?”

雁飞也想过,为什么那天她在石库门外,只隐约听到李阿婆和周小开凄厉的哀嚎,却没有唐倌人的声音?抑或是有的,她那时也是神志不清的,听漏了也是有可能的。泪干了,手背上眼眶里丝毫无痕迹。天却忽然一阵瓢泼大雨,打得车顶车窗“噼啪”作响。

“忒奇怪了,这气节怎地突然大雨?”司机不解。“老天爷想哭了。”雁飞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微展的笑靥。老天爷在代她哭泣,她想。

但老天爷也只哭了一小会,雁飞到了目的地,司机又奇道:“竟然还是这样短的阵雨,小姐,你好福气。”说完方觉不妥,这位小姐要去的是墓园,他的车,她的人都在墓园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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