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年;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但毕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的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
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帝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
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都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妆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何桂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那天,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恣意鉴赏。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全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竟,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是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