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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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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证据。”江忠源也恢复了平静,“但有疑窦。”

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忠源。

“沉思源还来得及给林公把了脉,我告诉他林公一路症候,他直是皱眉沉吟,说‘不可思议。’还要药罐,但药罐已经洗了;寻药渣,驿站把药渣倒了河里……”江忠源幽幽闪着目光,回忆着当时场景。“按潮州人习俗,熬过的药渣是要倒在墙头或窗台上晾干再埋的,为什么倾了河里?我去请医生前用的药虽不济事,但病情是见缓的,怎么去一趟县城回来就骤起大变?问林公随从家人,药是驿站大伙房熬的,喝了半个时辰发作,再寻药罐,已经冲洗干净!这么快毁掉证据,又为什么?……林公终前喊那三个字,面目狰狞如逢鬼魅,大改常度,也令人不可思议——星斗南!什么意思?是说一个人?是说一件事?大帅,我江忠源当时全然乱了方寸——这都是过后细思,不可索解的谜!大帅说得不错,林公是砥柱之臣,朝野想望,中外畏服的,可他的仇人也不少,洪秀全惊散了群,洋人也对他恨之入骨,恰在他受命再起,手握兵符之时猝然暴亡,难道不令人深思?”

叶名琛古佛般木然而坐,胡庸墨和余保纯都听得心摇手凉。余保纯道:“你是说害林公的是英国人?《南京条约》是已成定局的事。英国人会担心林公毁约再战?”胡庸墨想说什么,嗫嚅了一下又咽了回去。叶名琛道:“岷樵,我仔细想过了,你求之过深了。这些话,万不可传出去,是要起邦交争端的。我在这里用尽了办法羁禁,洋人才没进广州城。再搅和上这事,又没有证据,等于是授人以柄。安生在这里办差,弹压刁民维持广州治安,是你的正经责任。”“是!”江忠源道,“大帅问起林公情形,卑职不能不据实回报。《南京条约》是城下之盟,国家耻辱。林公病由此起,死有其疑。卑职虽不敢孟浪,但还是想查清这件事——”“你办好团练,绥靖地方,作好你的本职。”叶名琛听出他话中的执拗,脸上闪出一丝不快,“凡涉外交,你不能擅自主张。国家如今多事,以安静为要,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是我的宗旨。朝廷关税四分之一从广州出来,这是大局。洋人只是要做生意,英国远在万里,他能来占了我们中国?可虑的倒是洪秀全这些匪类,放炮升旗造反,这才是心腹大患——你在秀水办团练很有章法。

只是我这里,也有‘堪嗟英雄树无花’一句,看来是说我这里蜀中无大将。难哪……收复香港我没有那个雄心。朝廷《南京条约》刚订过几年,哪有那个回天之力呢?我也不图‘金炉销尽,穷通荣华’。能平安无事,我就心满意足。”

江忠源在花厅里听得心里焦躁,这么着索解,一辈子也说不完这首长短句儿。正想着怎样面见直禀,隔壁话题一下子转到了他身上。只听余保纯说道:“昨日大人赐观林文忠公遗书,内中说江忠源调来广州。学生和他有过半年交往,此人刚气内敛敢于任事。洪秀全起事,湖南秀水几股子匪民响应,都被江忠源弹压下去了。虽是书生,杀伐决断甚是有的。秀水南关一次斩首三十名乱匪,面不改色!他来广州,这地方民风刁悍,正好替大帅维持治安,省了多少事?也许他就是天赐给大帅的‘英雄花’呢!”江忠源原想起身过去的,一下子又坐回椅中:和余保纯在湖南为解军饷的事,二人确有过半年交往,但并不是知交。官面上的事,余保纯还算精明干练,但他在广州知府任上巴结琦善,媚外压内,通国骂为汉好,怎么会对自己这样好感?这真令人大惑不解!抬头间,侍立在窗前的那个丫头看看帷幕又看看自己,又低了头不言语,稍一思量便恍然大悟:隔壁的余保纯知道他江忠源在这边坐着,这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他觉得已是时机,双手撑着椅背站起身来,向那侍女点点头踱出花厅,站在滴水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紧不慢报道:“湖南新宁籍道光二十六年进士,候补广州道江忠源——求见制台大人!”

“是岷樵么?”书房里传来叶名琛的声音,似乎很高兴,“请进来吧——广州地面斜,说准谁到,真有意思!”便听屋里余保纯和胡庸墨也笑。

江忠源移步进来,看时,拜坛神像依旧,只那张请神用的八仙桌已经翻转四腿着地。乩架沙盘移到了神案西侧。叶名琛在神案东据案而坐,余保纯和胡师爷都坐在南窗下椅上。几上放着方才抄的乩语词儿。墙上除了神像,还有斗大的中堂幅,写着“精气神”三个字。若换一处地方无论谁看这都是一间道观精舍,半点涵墨书香味儿也是不沾的。肚里暗笑着要行庭参礼,刚说了“卑职”两个字,叶名琛已经过来亲手扶搀:“岷樵,私下见面不要和我闹这个!来——坐——看茶!……先不忙说公事。你是有名硕儒,穆相的高足,先帝也夸过你是‘通儒’。你看看这副乩仙词,品怦品评批解批解!”胡庸墨便将那张宣纸双手捧来。“学生于神道佛释一窍不通,何敢妄评呢?”江忠源双手接过看时,却是一笔极漂亮的草书,或如林中老腾龙盘夭矫,或似织女投梭劲遒插天,惊蛇入草魑魅相斗,规矩制度布局章法皆如精心夙构,临机信笔之间有此作品,江忠源不能不心下宾服,眉头一扬赞道:“好字好书法,胡先生自成一体!没有三十年功夫休想写得这样!”

“哪里哪里……”胡庸墨被他夸得脸上放光,高兴得不好意思,“草书略能遮羞罢了。若论字,还要看叶大帅的——您瞧这幅中堂,是叶制军手书,气、韵、格、调,我都是比不了的。”江忠源审视一眼那三个字,倒也是劲节苍遒,只是笔锋间游走略显犹豫,显见故作情调,但这些话断不能直述,因道:“我过湖广,胡林翼方伯堂中悬有叶制台的梅画,兼配咏梅诗,当时我就说,‘叶提督堪称书画双绝!’就这幅字,和康熙年间吴梅村的《春江曲》相抗诘,其品位可想而知!”

吴梅村是前明遗老,所谓“燕台七才子”之首,《春江曲》是被收进大内三希堂的珍品字画。清初钱谦益曾有批评,说吴梅村的字画“柔媚强振作”,但知道的人极少。这里江忠源不动声色寓讥于奖,把个叶名琛也蒙得不好意思,捋着胡子微笑,说道:“老夫何以克当!——就这首词请先生判断一下仙意若何。我还有些字画,改日一定请教!”刹那间,江忠源便由下属提升了“先生”,但他其实真的是个刚劲内敛的人,只是官场风气逼人,只好外圆内方,因笑道:“卑职于此道素无研究,不敢妄评亵渎。不瞒诸公,方才学生就在隔壁,诸公议论窃以为是巨细糜遗的了,连补遗也是不敢妄言的。”

“你就在花厅?他们也不来报一声!”余保纯笑道,“我们正议论你,幸亏没有扯着你短处——大帅,他的短处我也要说的。这个人呐,别瞧他徇徇儒雅的,有时一副市井相,粗鲁骂人凶得像个煞神。而且自负刚愎,上司的话,有时候儿阳奉阴违,变着法儿抗上,湖南官场上有名的‘江铁头’。您可要小心着他点!”

他挤眉弄眼,似真似假又似调侃。江忠源和胡庸墨都笑。叶名琛一双寿眉压得低低的,古井一样深邃的瞳仁一直盯视审量着江忠源,末了也是一笑,说道:“乱世作官自然也有权宜之道。广州人也有叫我‘叶顽石’的。我说顽石有什么不好?你看海上那些礁石,不可敬么?湖山石林,不可爱么?‘石不能言最可人’,《红楼梦》也叫石头记!英国人的铁甲船厉害吧?教他碰碰琼崖看!”

“卑职这次奉调,原是要随林少穆公去广西剿匪的。”江忠源听这位“顽石”说话,无论如何都觉得是在东扯葫芦西扯瓢信口雌黄,不能恭维也不敢笑,因换了正容说道:“中途奉旨,不要进京陛见,直接到林大人麾下听命。林大人起复,是今上英明圣断,洪秀全一群乌合之众,闻风已经散了,有的逃有的降,只剩了几百人流窜山林。听说英国人也很惊慌,怕少穆公趁势收复香港。卑职是径直到候官见着少穆公的,一路很是鼓舞。想不到到了潮州……”他讲着,眼圈便红红的,黯然叹息道:“皇上派的御医还没有走到高碑店,少穆公就撒手去了……”叶名琛其实打心眼里对林则徐禁烟“招祸”,激出大变颇不佩服。咸丰皇帝为林则徐去世震悼掇朝,御赐輓联,谥号“文忠”,在场的人都知道的。江忠源说到这里,无论对林则徐心折与否,都低下了头。许久,叶名琛才道:“这是气数……是天意……少穆公毕竟是砥柱之臣……”他喃喃的,不知是在念叨什么还是在祈祷,却任谁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了。移时才又道:“少穆临终,你在跟前没有?…‘在的。”江忠源道,“他从候官出发,走前身体康健,到潮州前三天微微腹泻,住在潮州驿站。潮州有个名医叫沉思源,当晚我亲自进城去请,回来时林公已经弥留,间话已经不能回答。只在死前,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天大叫,‘星斗南,星斗南,星斗南!’一歪身子就再也叫不醒了……”江忠源泪水夺眶而出,走珠般顺颊淌下,一挥袖拭了,说道:“大帅,我心里疑惑极了,林公是中了小人暗算,被毒杀的!”

什么?所有的人都惊得身上一颤,连守在书房门口的亲兵戈什哈也都脸上变色面面相觑。只有叶名琛岸然道貌,颊上肌肉不易觉察地哆嗦了一下,倏然间变得毫无表情。“岷樵老兄,此言岂可孟浪?这要证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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