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到家了,这是两间低矮的平房,从来没有翻修过的平房,它比村里任何一家的房子都矮小。更与别家不同的是,外墙上有覆盖多层的标语:“砸烂地主婆谢玉英的狗头!”“将谢玉英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谢玉英必须交出奸夫!”面对这些标语,谢红卫不敢正眼去看,在离家出走的日子里已经淡化的心理压力,又重新沉重的压在了心头。她有一种不祥预兆,在瞟一眼的刹那间,她发现表面一层的标语是新刷上去的。
一踏进家门,母亲果然不在家。直觉告诉她,这又是一次造反组织的抄家和揪斗行动,否则,母亲出门不会连大门都不关上。家中那面唯一的圆镜在地上已摔成了碎片。她弯下腰捡起自己从小照到大的心爱的小镜子,企图拼接一下,然而,破镜已不能重圆了。她只能将夹在镜后的照片一一捡起,擦干净灰尘,又小心地用纸包好,放进抽屉。家里并没有什么财产,几件破烂的家具一目了然。像这样的家,不抄也全见了。谢红卫和小康都没有哭,这样的经历已不是第一次了,姐弟俩担心的是母亲今天能否熬过去。小谢心情沉痛、内疚,在难熬的岁月里,她没能与母亲分担痛苦,而是划清界线离家出走,这对母亲无异是更大的打击。这些日子母亲是怎么过来的呢?她的心在自我鞭挞。桌角的地上,一包全脂奶粉已摔破外袋,奶粉撒在地上。小康正小心地将奶粉装回袋中。
“小康,别装了,算了吧。”小谢说。
“不,要捡起来,这是妈妈为你买的。妈妈说,现在奶粉很难买到。平时,我们鸡蛋都舍不得吃,是用了许多许多自己家的鸡下的蛋才换来这一包奶粉。这些人真坏,为什么要把奶粉摔掉呢?”
小康边说边心疼地流了泪,纯真的泪水一滴滴掉进了奶粉中。谢红卫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她把弟弟搂住哭了。在破碎的家中,妈妈和弟弟在最困难的日子还在惦记她,关心她。小康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姐姐的温暖和关心了。他躺在姐姐的怀中喃喃地说:
突然,一阵大风吹来,将小康的课本无情地向不远的水塘吹去。小谢赶紧追过去,但还是晚了一步,那本小学语文课本,中华民族文化的启蒙教材,渐渐漂远,沉入了水中。这时,小康忘了身上的疼痛,哭得像个小泪人,嘴里不断地说:
“妈妈说,什么苦都可以吃,但不能没有文化。没有文化,就会成为废人,没有用的人,一辈子都要受穷,受人欺侮的。”
小谢只有安慰弟弟,并答应一定给他买本新语文课本。
小谢带小康回家去,她问:“小康,你不去学校上课在外面玩,这是怎么回事?”
“姐姐,不是这样的,我一早就去了学校,可学校今天又停课闹革命,我们只好回家了。”
“姐姐,你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是你讨厌妈妈吗?妈妈旧社会也是被骗到这里来的。我和妈妈都好想好想你,我做梦都见你回家来了。妈妈晚上常望着你的照片,偷偷地抹眼泪,我都看见了。那时,我也会躲进被子里哭,但不敢哭出声来,妈妈听见会更难受的。妈省下布还为你做了两件衬衣,昨天晚上两点多才做完的,早上我看到妈妈迭好了放在枕头边。你知道吗?妈自己的衬衣破得都没法补了。”
这时,小谢才注意到,两件洁白的衬衣被抄家的人全抖开,丢在零乱的床角上。那是被蹂躏的母爱,但在闪光,还带着母体的温暖。多少个不眠之夜,一针针、一线线,缝起来的是一位苦难中的母亲全部的爱。眼泪总是往下流的,不图回报无私的母爱有如精卫填海,永远不知疲惫,永远不觉自己的奉献太多。小谢把衬衣紧紧贴在胸口,在尽情地吸收母亲所赐予的温暖。
“那些孩子老欺负你吗?”
“以前不会的。最近生产队常把妈抓去批斗,说是阶级斗争,还要她交出奸夫。妈妈的头发都给剪得乱七八糟了。后来,同学们便骂我是地主婆的野崽、杂种。刚才,他们要我站在大榕树下,低下头接受批斗,还说明天要给我做一顶高帽子,挂一块大黑牌子。我不肯,他们就打我。”
小谢气愤、激动而又无奈地问:“学校老师都怎么教的?为什么不给同学们讲讲政策,不把握运动的大方向。”
没想到小康反问:“什么叫政策?什么是大方向?老师从来不讲这个,现在连课也常常不来上了。”
对于小康的反问,小谢也觉得一时很难讲清楚,因为他还太小,还在接受启蒙教育。但残酷的现实却在不断地冲击这幼小的灵魂。她自己不也有许多这方面的体验嘛,不也是带着原罪自卑的灵魂长大的嘛。她曾不止一次地听别人在背后指着自己的脊梁骨说:“拉白屎的,去不远。”每听到这样的嘲讽,自己心里比凌迟处死还难受,惨痛的心不禁要问:“妈,既然我是天生的罪人,为什么还要生下我?难道出身好的人拉出的屎都是红的吗?”小谢不敢想下去,因为怀疑便是不忠,自己必须用生命和鲜血来证明自己是革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