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着才能感受蓬勃的生命
陶桃喝菊花茶,茶浅了,她点头叫过服务生添茶,她不想自己动手。陶桃夹菜,只能夹自己眼面前的那点儿,她不想把手臂伸长,让邻座的人瞥见那一个个敷衍了事的手指。那么她这一身精心配置的服装,岂不是功亏一篑了。天衣虽无缝,但哪怕只露一根线头,便是全线崩溃。
陶桃这才发现没涂指甲油的手竟然如此不好使,她就像一个没有手的人了。
陶桃的胃里有酸涩的滋味一丝丝翻上来。一种也许可以被称为嫉妒的心情,在心头拂之不去。似乎,并不是嫉妒他与女儿的亲密,而是嫉妒他有一个女儿。
快考大学了,得多给她些鼓励。郑达磊放下电话,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
陶桃笑着说:当然,这我理解。
餐厅里的人不少,都是来度长假的。领座员把他们带到一张临窗的小桌前,从窗口望出去,一株硕大的夹竹桃,满树粉色的花朵把远处的海景都遮蔽了。
陶桃点了两份乌鸡水鱼盅,一份尖椒牛柳和一份清炒芦笋,就说够了。郑达磊说想喝点啤酒,又要了一碟凉拌苦瓜和一碟卤水豆腐。
她曾经送给郑达磊一瓶“朗凡”男用香水,那香味是成熟和自信的,和煦而完美,甚至带有一点世故,拒人于恰到好处的分寸之外。她希望用郞凡来替她说话,传达给郑达磊周围的女人。但郑达磊似乎只用过一次,就说什么也不肯再用了。他的理由是男人迷恋香水,往往带有隐含的自恋倾向。
陶桃从她那装备齐全的旅行化妆包里,取出了琥珀色的“娇兰”。细密的气雾像一阵黄金雨稍纵即逝,雾中之人已是魅力四射。陶桃又在镜子里把自己审视了一遍,她纤细的手指掠过发际,目光追踪过去,忽而就滞住了。她眼里闪过了惊慌而尴尬的神情——她发现自己匆忙中还是漏掉了一道题目:指甲。
指甲才是最后一道工序。人说十指连心,那么精致那么迷你的一小块领地,女人的耕种与修理却颇费心思。那方形杏形尖形椭圆形的造型,要多可爱就能有多可爱,女人伸出手来,纤纤玉指就是通往外面世界叩门的通行证;女人伸手去刷卡,保养好的指甲就是永远不会透支的牡丹卡。女人的指甲是不能掉以轻心的,那些未经化妆的指甲,谁知道有多少宝贵的机会,女人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它从粗糙不堪的指缝中流失了呢。
陶桃有些懊丧,心里怪着自己的粗心,竟然忘了刚才的游泳,已经把手指上原本光滑的指甲油,泡出了轻微的缺损。若是不及时处理,那手指难看得像残疾人了。若是草率修补,搞不好会弄巧成拙。但是重新上妆,却是一个费时费力的过程——得用指甲清洗剂先把指甲上的残妆清洗干净,然后把指甲油摇匀,再用小刷子从指甲的前端到四周最后再到中心的次序,一点一点一只一只依次悉心涂抹,即使有一点点马虎,指甲着色不均会起斑驳,那样的手指,就变成了受损的残卡,任何一台机器都会拒收的。但这会儿她知道自己已经耽搁得太久,郑达磊肯定是等得不耐烦了,犹豫了一会儿,只得草草将残油洗去,不及重新“上光”,便急急拉开了门。她在伸出手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像一碗没放油的素面,清汤寡水的就被人端出去了。
三
一股苦涩的凉意,从陶桃的舌根泛起。
她想起了那个小个子的广东男人。她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一上桌就点了这种被他叫做凉瓜的东西,说是去火。陶桃吃一口就吐了出来,东北没有苦瓜,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又苦又涩的蔬菜。至今她还记得那个男人当时惊慌失措的神情,连声对她说对不起啦,你不要吃我吃啦。从此后他总是让陶桃点菜,只要是陶桃不爱吃的东西他绝对连正眼都不看。陶桃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在一边看着她,殷勤地给她夹菜替她把鱼刺小心剔去,他自己几乎不吃什么东西。到了陶桃离开海口去北京读书前夕,那个广东男人已经学会了吃辣,还有猪肉炖粉条子。
如今想起来,已是恍若隔世。
郑达磊大口喝着嘉士伯啤酒,把那碟苦瓜咬得脆响。陶桃说过几次她不吃苦瓜,但郑达磊从来没有记住过。陶桃点的那份尖椒牛柳,他连碰也不碰。
陶桃很想给郑达磊夹一筷子牛肉,她提醒他说,这是用啤酒煨的牛肉,真是好鲜嫩的。但她的手刚伸出去,又悄悄缩了回来。她看见了自己那双没有涂指甲油的手,黯淡无光的手指在郑达磊眼前晃动,就像一双未涂眼影的眼睛,无精打采而惨不忍睹。
郑达磊的脸色果然就不大好看。一言不发地站在走廊里背对着她,等着她完成穿鞋拿包的最后一系列动作。出了这栋单体别墅的大门,走到绿阴森森的院子里,郑达磊才淡淡地对她说,这家度假村没有西餐,要想吃黑蘑鹅肝酱,只有去城里。陶桃听他那怏怏的口气,知道他根本没有兴趣去城里。
就在这里随便吃一点吧。陶桃通情达理地说。
在通往餐厅的路上,郑达磊接了一个电话,脸色才由阴转晴。陶桃从侧面看着郑达磊忽然变得眉开眼笑的神情,听着他说话时突然转换成带有童稚的亲切口吻,她知道,那是他的女儿来电话了。
郑达磊以前很少或者说基本不与陶桃谈及他的女儿。
一直到这次同郑达磊外出旅游,俩人连续二十四小时呆在一起,陶桃才知道,原来郑达磊每天都要同他的女儿通一次电话。有时是那女孩打过来,更多的时候,是郑达磊打过去。每一次陶桃都会觉得,那个正在同女儿通电话的郑达磊,在瞬间变得和颜悦色,脸上冷硬的线条,一根根舒展开去,所有的棱角都变圆了,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