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首席之争（下）

方应物稳稳地坐在首席上，目视张天瑞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里隐隐对人生有新感悟。

第三，听到“天留春色在方家”这句，便感到一股不屈的傲气扑面而来。但众人并不感到方应物狂妄，因为方应物当然有资本骄傲，方家父子两魁元、两翰林、两诏狱，至少在当今士林是绝无仅有的。

当初自己已经热血沸腾，虽然一直强调自己要冷静理智，但仍然几乎要被唾手可得的状元冲昏了头，毕竟那是大魁天下的荣耀，有几个读书人伪读书人能拒绝这种荣耀？

其次，开篇雪后两字，大概指的是方应物殿试遭遇“重挫”。一个挟会元声势的状元大热门最后遭遇了黑幕，连三鼎甲都没进，打击可想而知，公论对方应物皆持有同情之意（连会试的疑点都被掩盖了）。

而刘棉花在大造声势后却断然收手，任由自己被无情的打压到第十一名……现在看来，的确是洞悉人情世故的老辣之举。

狗娘养的！张天瑞勃然大怒，在心里对项成贤破口大骂，方应物的诗词都没有如此可恨！方应物的诗词还只限于隐喻暗讽，项成贤的话却是明摆着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不过眼下终究是“酒肉”性质更多一点的聚会，不是纯粹的文人雅集，众人很快就从品味诗词的意境中拔了出来，目光重新凝聚在方应物和张天瑞两人身上。

如果他张天瑞不靠次辅得到状元，方应物不也一样要凭借宰相岳父，把状元揽入自家怀里么？难道就因为他成功了，方应物没成功，他就成了污点人物，方应物就成了悲情君子？

只怕今日过后，“天留春色在方家”这尽显名士风流的一句，只怕要成为方应物父子身上标志性的诗句了。听到这一句，仿佛有类似于听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的感觉。

气恼归气恼，但张状元一张嘴说不过两个人，尤其有些话不便自己说。他无奈举目四望，却见众人的眼光都是躲躲闪闪，没有一个人肯出来帮腔。

首先方应物是以梅花自比的，这很正常，以梅花自比的文人古往今来如恒河沙数，没什么稀奇的。

这个反复，让自己从一个依靠岳父的疑似作弊党摇身一变，成了世人眼里受尽委屈的清白君子。

在座的人都是当今世上最顶尖的读书人了，又多是知道方应物事迹的，有谁听不出这首绝句里的隐喻？

如果当时自己一定要拼个状元名头回来，那么眼下站在这里被别人指指点点的只怕就是自己了。要知道，状元实在太耀眼了，如果没有过硬真功夫，是根本承受不住的……人不可过于贪心，总有不能承受之重！

综合起来回味，众人便觉得这四句虽然短小，但意味无穷。特别是前后两句看似各不相干，却在气场上又形成奇妙的融合，出现了鲜明的对比，反过来又让对比的含义更加隽永。

此情此景，张天瑞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周围众人明明都是他的榜上同年，但却仿佛全部变成了陌生人；众人明明就坐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却仿佛咫尺天涯，怎么也挨不到。

第四，“笑它桃李翻飞尽，可曾霜节老云霞”，放在别处可能还不知道说的是谁，但这个环境下就很好理解了，影射的就是站在作诗者面前的张状元，就差直接点名了。

渡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瞬间，张状元实在无颜留在这里，狠狠地挥了挥衣袖，面有悲戚之色，心死如灰地转身离开了。

而方应物本人在遭遇“沉重打击”被贬为知县后，并未就此消沉，锄强扶弱、兴利除弊，短短数月便隐隐然有那么几分青天迹象，京师百姓信仰之力也渐渐聚集，说一句“天留春色在方家”毫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