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所说的并不是牛津。而是整个国家。我离开的日子里没有得到过消息。”
“哦,没有什么消息。为什么问我呢?一些对社会不满意的人制造了麻烦,仅此而已,多数是谣传。很明显他们炸毁了登船码头,试图阻止‘寂灭’。大约一个月前电视新闻广播过一些情况。播音员说有一个组织在计划着放跑犯人流放岛上的所有罪犯,还说他们或许会组织起来从岛上入侵大陆,并要废黜总督。”
九月的最后一天,西奥返回牛津,到达时正是半下午的时候。没有人试图阻止他离开,没有人欢迎他回来。屋子里气味不清新,底层的客厅潮湿,发了霉,楼上的房间没有通风。他已经告诉卡瓦纳福夫人要经常开窗,可是屋里一股酸腐味,很不好闻,就像是好多年没开过窗似的。窄窄的过厅里散落着邮件,有些薄薄的信封看起来就像是粘在地毯上一样。客厅里,长长的窗帘闭合着,阻隔住下午的阳光,像房子是死人住的似的。小石块和烟灰团从烟囱里掉了下来,好像被他无意识地踩在脚下碾碎了,散发出烟灰混着腐木的气味。在他眼前,房子本身似乎已经四分五裂。
小小的顶楼给他的感觉是异常的冷,一切都没有改变,可以看见圣巴拿巴大教堂的钟楼和已经现出早秋色韵的威萨姆森林。他在这里坐下,烦躁地翻着日记本。他记下了每天的行程,没有快乐可言,却一丝不苟。现在他像一个完成假期作业的小学生一样在挨个翻看着各个城市和风景点,这些都是他原先计划好要看的。奥弗涅、枫丹白露、卡卡松、佛罗伦萨、威尼斯、佩鲁贾、奥尔维耶托的大教堂、拉文纳圣维塔莱圣殿的马赛克以及帕埃斯图姆的赫拉神庙。出发时他没有迫不及待的期盼,没有想着要有激动人心的经历,没有想着去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发现和寻找新奇,没想到以这些来抵消饮食的单调和住床的坚硬不适。他按照既定计划,掏着高昂的旅费,从一座大城市赶往另一座大城市:巴黎、曼德拉、柏林、罗马。他甚至无意对年轻时初识的这些美丽和辉煌之地说再见。他还希望着能再来一次,这并非终结之旅。这是逃离之旅,而不是寻找已被遗忘的感觉的朝圣。可是他现在才知道,他最需要逃离的部分一直都留在牛津。
到八月份的时候意大利已经酷热难耐。头发灰白的老人如同移动的浓雾般在欧洲的大地上穿行。为了摆脱酷热、灰尘以及这些老人,西奥绕道来到拉韦洛,该城如鹰巢般镶嵌在碧蓝的地中海和蓝天之间。在这里他找到一家家庭经营的旅馆,价格昂贵,有一半房间都空着。剩下的日子他一直都待在这里。这里给不了他宁静,但是确实可以给他安慰和独居条件。
他最深刻的记忆来自罗马圣彼得大教堂里米开朗基罗的《圣母怜子》雕塑前的情景:一行行噼啪作响的蜡烛,跪着的女人们,有穷有富,有年轻的有老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圣母的脸,那种期盼的痛苦让人不忍直视。他依然记得她们伸出的手臂,她们紧紧按在玻璃保护罩上的双手,那低沉连续的祈祷声,好似从一个喉咙中发出的、绵延不绝的痛苦呻吟,把整个世界的无望的期盼都给了这个冷冰冰的大理石雕塑。
他回到牛津。盛夏过后,一切都沉浸在惨白和精疲力竭中,气氛焦虑、烦躁,几近压抑。他漫步在各个空荡荡的院子里,在温和的秋日阳光中,石头染上了金色,盛夏最后的装饰品在墙的映衬下依然鲜艳,遇见的人中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对他备受压抑和扭曲的想象力来说,似乎先前的居住者都已经被神秘地驱逐出去,陌生人则如回家的鬼魂一样在灰色的街道上行走,在校园花园的树下坐着。教师公用室里的谈话像是例行公事,有一句没一句的。同事们似乎不愿与他对视。仅有的几个意识到他离开一段时间的老师倒是问了他旅途如何,也只是出于礼貌,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他感觉自己似乎把在异域所沾染的肮脏带了回来。他回到了自己的城市,自己熟悉的环境,却再一次感受到那种怪怪的、不熟悉的烦躁。他认为这只能称之为孤独。
第一周过后,他给海伦娜打电话。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仅想听听她说话,而且还希望她能邀请自己。海伦娜一样都没有满足他。她没有试图掩盖在听到他声音时的失望。玛蒂尔达无精打采,不怎么吃食。兽医已经做了检查,她正在等着兽医的电话。
西奥说:“整个夏天我都没有在牛津。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什么意思?什么样的事情?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希望没有发生什么。出去六个月回来了,我担心情况会有所变化。”
“在牛津,情况不会发生变化。为什么要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