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看你对新来的县委书记有成见,群众对他印象都挺好的,叫他李青天。”
贵人抬步难。潘苟世刚出门,就差点和一个穿蓝帆布工作服的人撞个满怀。原来是给他油漆家具的大老张,县木器厂的油漆工,横岭峪人。
“那这次写什么呢?”他笑嘻嘻站住,抬头看着上一期墙报。红红绿绿的报头,花边,头条位置就是他上次写的一首“七绝”。所谓七绝,不过是首打油诗,只是他还没研究过二者的差别而已。
玉珍想张嘴说什么,一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就不言语了。这个孱弱的女人原来在县招待所当会计,自从嫁给潘苟世,就又佩服他又怕他,也越来越担心他。他干事太凶太绝,谁要用上他了,他真能像条狗似地乱冲乱咬。农机厂干不下去了,垂头丧气了一阵,到了横岭峪公社又缓过气来,硬梆梆地抖起威风来。别看人们对他毕恭毕敬,但是,女人的眼睛却能看到隐藏在后面的各种不满。她什么都不说,可她心里什么都明白,所以她什么都担心。潘苟世什么都说,什么都有态度,可他的眼睛其实什么都没看见,所以他也什么都不怕。
计划生育真谓好,党的旨意要记牢,
“什么当枪使?我是自觉自愿,不能对不起顾书记。一个人要连这点好歹都不知,还算个人吗?”他唾沫星飞溅着。他是重视忠诚的,他常常给下属们讲:咱们起码要向诸葛亮和关羽学习,人要有人品,忠诚老实,鞠躬尽瘁。
大老张扭过头看了一下外屋放的两件旧家具,一个就是那个黑污油亮的红漆柜,还有一个同样黑污油亮的红漆方桌,再加上炕上两个黑糊糊的红漆木箱,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这话如解气的灵丹妙药,潘苟世的情绪一下好起来,很受用。特别是“亲自”二字,他最喜欢听。他立刻站住接了过来,手指蘸了下舌头上的口水,翻看了一两页,便掏出黑杆大笔舌的旧式钢笔,在上面一笔一笔认真地批示道:“此稿万分重要,同意火速广播。潘”。那两笔字歪歪扭扭的,真不怎么样。他手伸直,拿远了,左右看了看,又在后面添上日期,很满意地又端详了一眼,递给小乔。他最喜欢批示。大小一个什么条子,一张上传下达的报表,他都必定要往上批两句。明明是当面见了两句话就能办的事,他也要拟个文,再来个“请公社党委诸同志传阅考虑”。
“可以,可以。”潘苟世连连点头,他到外屋掂了一下暖壶,空的,便不满地看了一眼老婆,玉珍立刻拎上暖壶出去了。他又回到里屋同大老张说话:“还是这深栗子色的好,咱们看不惯那清淡水亮的颜色。我本来不想做这些东西,我这个人不讲究这一套,在农机厂这么多年,也没做过一件家具。”
两个人进了公社大院,路过迎门而立的影壁,上边贴着墙报。小乔又站住了,“潘书记,您看墙报又该换新的了,您再给写首诗吧。”
“这颜色还可以吧?”大老张用手轻轻摸着油漆过一遍的家具,自我欣赏地上下扫看着。
子孙万代长远计,人民生活步步高。
“他们的事,你也不都清楚,你别叫别人当枪使。”
他看着颇有些自得。特别是“真谓好”那个“谓”字,还有“党的旨意”那“旨意”二字用得很妙,不俗,很有些古诗味道。为了这几个字,他曾皱着眉趴在办公桌上很斟酌了半个多小时,涂来改去,连午饭也忘了回去吃。古诗就要这样讲究炼字。要不怎么出来“推敲”,怎么又有“春风又绿江南岸”?略有遗憾的是,墙报被雨淋了两天,红纸绿纸都褪了色,字迹也洇得模糊不清了。以后应该在这墙报上装个檐。这么重要的事情在眼皮底下也没个人注意,样样都要他亲自抓。什么事他不亲自抓能行?他决定回去拟个文,内容款式都想好了:“为了保证墙报这个阵地的宣传效果,我们墙报的上边是不是应该装个檐?请党委有关同志考虑一下。此件传阅,请每人亮亮自己的意见。潘”。
“他不是明摆着想排挤顾书记,想在古陵称王称霸?”
“你随便写个什么就行。”小乔又在身边娇嗔道,打断了他的思路,“你当书记的还不知道,那还怎么领导我们。”
“我那诗哪行啊?”潘苟世笑得有些合不拢嘴地谦虚道。
潘苟世客客气气地把他让到屋里,又拿烟,又点火。有人说他见当官的后襟短前襟长,见老百姓是前襟短后襟长,也不尽然。不管是什么干部,只要是他属下,他都敢骂;可是非他属下,哪怕是个老百姓来找,他都客气得脸不离笑,手不离烟,又点头又哈腰。他明白自己的权力范围。
“谁不知道您最会写七绝、七律古诗了。”
“潘书记,头遍漆干了吧?今天该上二遍了。”他笑呵呵地放下油漆桶,老朋友似地随便拉过个小板凳。
这娇滴滴的话真让他的心像被熨过一样舒帖受用。现在,能有几个人像他这样懂平仄韵律的?再这样下去,中国的古典诗词非绝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