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框随想
就这样,金色画框以刺猬皮一般的尖锐光线,在那幅画与真实的周围环境中嵌入了一条纯粹由光泽构成的皮带。金色画框的反射如同愤怒的小小匕首,不停切断我们不自觉地在非现实的画作与现实世界之间牵连的线。就好像站在天堂门口手持火剑的天使一样,那也是一种反射。
舞台框架
舞台框架像个括号一样敞开它巨大的深穴,准备好容纳不同于观众席中真实物件的事物。因此,舞台的框架越朴素越好。以一个巨大而荒谬的手势,舞台的框架意味着在舞台想象的空间上层开出另一个非真实的世界,幻象的世界,而舞台框架就是进入这个世界的关口。我们不该允许这张打哈欠的大嘴在我们面前张开是为了向我们谈论俗事,反刍观众心里惦念的事情;唯有当它向我们吐出梦境的白雾和童话的蓝烟,它才值得存在。
船难
本想只用一张纸来写画框,这个尝试一如预期地失败了。我得结束,却才站在开始的开端。接下来本应该谈谈如同女性脸孔之画框的帽子和面纱,但没办法,我必须放弃。其实还有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在中国和日本,画作通常并不加框。可是我如何能处理这个题目?它包含了远东与西方文化、亚洲与欧洲心灵之间的对比。若想了解这点,就要先设法解释清楚,为什么中国人以南方来辨别方位,而不是跟欧洲人一样用北方;为什么中国人服丧时穿白衣,而欧洲人穿黑衣;为什么中国人盖房子时先从屋顶开始,而不是从地基;这就像为什么中国人说“不”的时候,欧洲人却往往会说“是”一样。
艺术之岛
画框本身并不会吸引目光,而是收集目光,同时把目光导向画作。不过,这并不是画框最主要的任务。
挂着雷戈约斯那幅画的墙壁不到六公尺长,画作只占了其中一小部分,尽管如此,它却向我呈现出一片可观的毕达索尔河风光:一条河、一座桥、一条铁道、一座村庄和一大块起伏的山脊。那么一丁点的面积上怎么能够有这么多东西?很显然,因为它是种不存在的存在。在描绘的风景面前我不能表现出像在一片真实风景之前相同的行为。那座桥事实上并不是桥,那股烟雾并不是烟雾,那些原野也不是耕作过的田亩。画中的一切都只是描摹,都只是一种虚拟的存在。那幅画就跟诗歌、音乐和任何一种艺术品一样,是一扇通往非现实的门,它透过魔法在我们的现实世界中开启。
如果我看着这面灰色的墙,我等于是被迫面对生活实际的一面;如果我看着那幅画,我就进入一个想象的王国,采取纯粹静观的态度。也就是说,墙和画是两个相反的世界,彼此之间没有关联。心智从现实跃入非现实,宛如从清醒跃入梦境。
艺术作品是一座想象的岛屿,被现实的海洋所包围。要形成这样一座岛屿,就必须把审美的对象跟生活的介质隔绝开来。我们无法从脚下的土地一步步走向描绘在画布上的土地。更有甚者,日常用品与艺术品之间的界线若不明确,会阻碍我们的审美享受。一幅画若是没有画框,画跟周围那些不属于艺术的实用物品之间就没有清楚的界线,画也就失去其诱惑力。真实的墙壁必须骤然结束,我们必须骤然置身于艺术品想象的领域中。一种隔开真实与想象的隔绝物有其必要,而画框就是这个隔绝物。
【注释】
<a id="jzyy_1_1" href="#jz_1_1">[1]</a> 这是达芬奇弟子仿作之《蒙娜丽莎》,不同于卢浮宫收藏的那一幅。
<a id="jzyy_1_2" href="#jz_2_1">[2]</a> 艾尔·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文艺复兴时期画家、雕塑家与建筑师,原本是希腊人,后移居西班牙托勒多,终老于该地。El Greco是西班牙人对他的昵称,意思就是“希腊人”。
<a id="jzyy_1_3" href="#jz_3_1">[3]</a> 雷戈约斯(Dario de Regoyos ,1857-1913),西班牙画家,被视为西班牙印象主义的代表人物。
<a id="jzyy_1_4" href="#jz_4_1">[4]</a> 安基利轲修士(Fra Angelico,1395-145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画家。
要把两件东西彼此隔绝开来,需要既非彼也非此的第三件东西,一个中立的物体。画框不是墙壁,只是我身边一件实用的东西;但画框也不是那幅画具有魔力的表面。和两个区域相邻,画框的作用是把一小片墙面中立化,发挥有如跳板的功能,把我们的注意力加速转移到那座美学岛屿上。
画框有点像窗户,一如窗户很像画框。画了图的画布是进入想象世界的洞口,穿透围墙沉默的现实,看进非现实的世界,而我们就透过画框这扇窗户朝里面望。另一方面,被一扇窗户框住的风景或城市景观仿佛从现实中被隔离出来,进入想象的世界。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被拱门框住的远方物体上。
金色画框
我们赋予画框的功能,其意义可由一件事实得到证实,亦即镀金画框几百年来取得的压倒性的胜利,胜过所有其他画框。如果想让自己暂时不再面对现实,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一个跟自然物毫不相似的物体放到眼前,凡是自然物或多或少都会给我们带来实际的问题。在每一种造型中,不管是多么风格化的造型,都影射着引出该造型的真实对象。就连最单纯的几何图案,像是波纹或是涡卷形装饰,也保留着一种自然造型的回声,如同千年前捞起的古老贝壳仍旧轻哼着大西洋的浪涛。只有无造型的东西才能完全免于对现实的影射。
金色画框的盛行也许得归功于镀金漆特别适合产生光的反射。而反射是颜色,是光,不再带有任何物体的形式,是纯粹的颜色,没有形式。跟一件金属或玻璃物体的表面颜色不同,我们不把物体的光线反射归诸于物体本身。反射既不属于反射之物,也不属于被反射之物,而属于两者之间,是一种没有物质形体的幽灵。基于这个原因,由于反射不是造型,也不属于任何东西,我们无法厘清自己对于反射的印象,而它往往令我们眼花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