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面貌
在司汤达眼中,只有“热情之爱”是正当的,但我认为他把真爱的范围划得太大了。就算在“热情之爱”当中,还是应该再划分出不同的种类。我们不仅会出于虚荣或美感而欺骗自己那是爱情,还会用一个更直接、更持久的理由说服自己虚构爱情。爱情是最被歌颂的一种经历,每个时代的诗人都竭尽所能替爱情梳妆打扮,赋予爱情一种奇特且抽象的现实。因此我们在还没有尝到爱情之前,就已经知道爱情,看重爱情,并且打定主意要“从事”爱情,仿佛爱情是一门艺术,或是一种职业。想象一下,若有男人或女人把抽象意义上的爱情视为人生的理想,他们势必会不断地活在一种自以为坠入情网的状态中。无须等到特定对象来让他们释放出感情,随便一个对象对他们来说就够了。他们爱的是爱情,如果仔细看去,就会看出他们所爱的对象只是一个借口。具有这种天性的人如果也喜欢思考的话,自然而然会得出“结晶论”之类的理论。
司汤达就是这样一种热爱爱情的人。波纳尔<a id="jz_9_1" href="#jzyy_1_9"><sup>[9]</sup></a>写过一本书谈司汤达的爱情生活,书里说司汤达想从女性那里得到的不过是一种作梦的权利。他为了不感到寂寞而去爱,事实上,在他的爱情故事里多半是他在唱独角戏。
司汤达<a id="jz_5_1" href="#jzyy_1_5"><sup>[5]</sup></a>满脑子都是理论,但是他缺少理论方面的天分。在这一点上,他跟西班牙作家巴洛哈<a id="jz_6_1" href="#jzyy_1_6"><sup>[6]</sup></a>很像,而他们在其他几件事情上也有共通点。巴洛哈对于人间的种种事物都先以一套科学理论来回应。乍看之下,他们两人似乎都是涉足文学的哲学家,然而事实正好相反。我们只需要指出他们两人都拥有太多套哲学即可,因为哲学家其实只有一套。要区分真正的理论家和仅是貌似的理论家,这是万无一失的标准。
理论家努力想让自己跟现实协调一致,并借此获得系统化的论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做了无数的防范措施,其中一项是维持自己众多思想的统一与协调一致,因为现实是丰富的整体。哲学家巴曼尼得斯<a id="jz_7_1" href="#jzyy_1_7"><sup>[7]</sup></a>发现这一点时是多么吃惊!相反地,一般人的思想和感觉并不连贯,有时互相矛盾,而且形形色色。就司汤达和巴洛哈而言,他们只是把理论性的表述当成一种语言风格的手段,作为一种文学的形式,充当宣泄情感的工具。他们的理论其实是歌唱。他们从“正”“反”两面来思考,而思想家从来不会这么做—他们在概念中爱与恨。所以他们才会有这么多理论,就像细菌一般孳衍,彼此不连贯,相互矛盾,每一个理论都源自某一刻的印象。他们的理论本质上是歌唱,所揭露的不是事物的真相,而是歌者本身。
我这样说完全没有责备之意,司汤达和巴洛哈也并未以哲学家自居。我之所以指出他们精神特质中犹豫不决的层面,只是想抓出他们的本质。他们状似哲学家,这不太妙;但是他们并非哲学家,这样更好。
不过,司汤达的情况要比巴洛哈更严重一点,因为至少在一个主题上他非常认真地想要发展出一套理论,而且还是哲学之父苏格拉底自认特别擅长的主题:关于“爱”。
司汤达的《论爱情》(De l’amour)是一本广为流传的书。我们若走进某个伯爵夫人、女演员或者社交名媛的家里,通常得要先等几分钟。首先,我们的目光不免会被墙上的画作吸引。为什么墙上总是非挂着画不可呢?而这些画又为何总是给人一种任意挂上的感觉?画就是一幅画,但这画也可以用别幅来取代,我们没有自觉遇上了一种不可或缺事物的兴奋感。然后我们看见那些家具,在某个地方会摆着几本书,我们目光停留在书背上,上面写着什么呢?论爱情。如同在医生的看诊室里会有关于肝脏疾病的论文一样,伯爵夫人、女演员、社交名媛全都有成为爱情专家的野心,想从这本书里学习,这就好像买了一部汽车的人又再买了一本内燃机的使用手册一样。
至此,我们指出了爱与恨共同的三项基本特征:一、爱与恨的方向是离心的;二、它们是朝向所爱或所恨对象的一种虚拟移动;三、它们是持续的,或者说是流动的。
接下来我们要厘清爱与恨之间的根本差异。
爱与恨的方向都是离心的,方向固然相同,两者在意义上却是截然不同,用心正好相反。恨与其对象相逆,具有负面的性格;爱顺着其对象,肯定对象。
此外,爱与恨这两种情感行为还有一种共同的性质,比起两者之间的差异更为深切。思考和意志缺少我们称为“心灵热度”的东西,但爱与恨却有热度。相较于思考着一个数学定理的念头,爱与恨是炙热的,而且火焰的大小各不相同。凡是爱都会经过热度强弱变化的阶段,日常用语中有所谓的“冷却的爱情”,或者是恋爱中的人埋怨情人的温吞或冷淡。关于情感的热度其实可以另写一章,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类心灵的各种领域。依我之见,这能打开我们的视野,以至今未曾有过的眼光一窥世界历史、道德和艺术。我们可以谈谈历史上伟大民族的不同热度,谈谈古希腊、中国和十八世纪的“冷”,还有浪漫时期欧洲属于中古时期的“热”;可以谈谈不同的心灵热度对于人际关系的影响——当两个人相遇,他们从彼此身上最先感受到的就是他们“情感卡路里”的含量;最后还可以谈谈在艺术风格上被称为热度的质量,尤其是在文学风格上。然而,如此宽广的主题,单是划定其范围就是件不可能的事。
关于爱与恨的热度,如果从其对象的角度来看,会比较容易理解。爱会对其对象做什么呢?不管对象是远是近,是妻子、孩子、艺术、科学、祖国还是上帝,爱追求着所爱的对象。欲望会因为得到所欲求之物而感到高兴,从所欲求之物身上得到愉悦,但是欲望不会付出,不会给予,不会呈献任何东西。爱与恨却是一种持久的形为。不论远近,爱都将其对象笼罩在一种善意的氛围里,爱是爱抚、是赞美、是认可。恨则将其对象笼罩在一种恶意的氛围中,啃噬其对象,像一阵炙热的焚风使之干枯,以虚拟的方式将之摧毁。我要再次强调,这无须一定在现实中发生,我谈的是在恨这种情感中的意图,是让恨之所以成为恨的内心行为。
这本书读起来令人入迷。司汤达就算在下定义、作结论和提出理论的时候,也总是在说故事。依我之见,他是史上最会说故事的人,是高手中的高手。然而,他把爱情比喻为结晶这个著名理论究竟是正确的吗?为什么从来没有人仔细研究过这个理论?大家引用它,把它流传下来,却没有人深入地加以分析。
这难道不值得花费力气吗?让我们回想一下,基本上这个理论认为爱情在本质上是种错觉。不是说爱情偶尔会弄错,而是说爱情本身就是个错误。我们坠入情网,是因为我们的想象力替对方添加了其实并不存在的完美。有一天这个错觉消失了,爱情也就随之死亡,这比俗话说“爱情是盲目的”还要糟糕。对司汤达来说,爱情比盲目更次一级:爱情让人产生幻觉,不但看不见真相,而且还会假造真相。
我们只需要从外部来看这个理论,就能找出它在时间和空间上所属的位置。该理论是19世纪欧洲的典型产物,带有那个时代背景的两种特征:观念论和悲观主义。司汤达的“结晶说”是观念论的,因为它把与我们产生联结的外在客体变成只是主体的投射。从文艺复兴以来,欧洲人就倾向于把世界解释成精神的展现。在19世纪之前,这种观念论相对而言比较开朗,主体在自己身边筑起的世界是真实而有意义的。但是司汤达的结晶理论却是悲观的,它想要证明我们视之为正常的心智功能其实只是异常的特殊现象。同样地,泰纳<a id="jz_8_1" href="#jzyy_1_8"><sup>[8]</sup></a>也想说服我们,正常的感知只是传承下来的集体幻觉。这是19世纪典型的思考方式,用异常来解释正常,用低等之物来解释高等之物。19世纪的人有种奇特的狂热,把宇宙解释为一种彻底的“对价”(quid pro quo,或译交换条件),一种在根本上被假造的东西。伦理学家努力向我们说明,凡是利他主义都是伪装的利己主义;达尔文不厌其烦地描述死亡如何塑造生命,把生存的竞争当成最高的生命力;马克思则把阶级斗争视为历史的根源。
但事实真相却跟这种固执的悲观主义大相径庭,以至于真相能够在其中栖身,让愤恨的思想家无从察觉。在“结晶说”里正是如此,因为该理论终究还是承认,人只会爱值得爱的东西,不过现实中它们似乎并不存在,所以人必须虚构出值得爱的东西来,而这种虚构的完美唤醒了爱情。把美好之物称为一种幻觉,这很容易,但是这么做的人忽略了随之而来的问题。如果所有的美德都不存在,我们如何能辨认出它们?如果在真实的女性身上没有足以让我们心动的特质,那么我们能在哪一个梦中的海滨邂逅想象中的美女,燃起心中的爱火呢?
很显然,这个理论夸大了爱情的骗术。如果我们发现爱情有时候假造出所爱对象并没有的特质,我们应该扪心自问,在这种情况下,是否那爱情本身是假的。爱情心理学在分析感情时,对于感情的真假必须抱持怀疑的态度。依我之见,司汤达那篇论文观察最敏锐之处在于,他推测有些爱情并不是爱情。他把爱情分成三种:美感之爱、虚荣之爱和热情之爱。而他对爱情的巧妙区分就意味着有些爱情并非爱情。如果一份爱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爱,那么围绕在它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也就不足为奇,尤其是爱的对象。
爱与恨两种情感的相反意图也表现在其他形式上。在爱中,我们觉得自己跟所爱的对象合而为一。这种合而为一意味着什么呢?就其本身而言,这并非身体上的合而为一,甚至不是身体上的接近。我们的朋友也许住在很远的地方——当我们谈到广义的爱时,可别忘了友情——而我们没有他们的消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以一种象征性的方式与他们同在。我们的心灵会神奇地伸展出去,跨越距离,不管朋友在哪里,我们都感觉到跟他们形成一体。当我们在朋友有难时对他们说的“相信我,我会在你身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把自己的命运跟你的联结在一起。
相反地,尽管恨也是不断朝着所恨的对象涌去,却在同样的象征意义上把我们跟所恨的对象分隔开来。恨把我们跟对象远远地隔开,拉开了一道深渊。爱是心心相印,是和睦一致;恨是分歧不和,是形而上的抗拒,是跟所恨对象遥遥相隔。
现在我们可以看出爱与恨是“有所作为”的,跟喜悦或悲伤这种被动的情感不同。我们会说一个人“是”快乐的,“是”悲伤的,而这种措辞有其道理:快乐和悲伤的确是一种状态,不是作为,也不是行动。单就其悲伤或快乐而言,一个悲伤的人或一个快乐的人什么也没做。相反地,爱却在心灵虚拟的延伸中抵达所爱的对象,致力于一种无形却神圣的工作,这是世上最积极的工作:爱肯定其对象。让我们想一想,爱艺术或是爱祖国意味着什么,它表示没有一刻怀疑其存在的权利,意味着时时刻刻看清并认可艺术与祖国有存在的价值。而且爱不是像法官一样,以不带感情的方式根据法律做出决定,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在这种方式中一项有利的判决同时意味着情感上的参与和介入。反过来,恨也不断忙于在虚拟的层面杀死所恨的对象,意图毁灭所恨的对象,压制其生存的权利。恨一个人意味着单是由于对方的存在就觉得受到刺激,只有所恨之人彻底消失才能带来满足。
在我眼中,最后这一点是爱与恨最根本的特质。凡是爱过的人,就肩负着让所爱的对象存在下去的责任;在他能够掌控的范围内,他不允许所爱的对象不存在于这世上。而这就等于在我们能够掌控的范围内,在意图之中不断赋予爱人或所爱之物生命。爱是不断地赋予生命,创造并维护着所爱的对象。恨是毁灭,是虚拟层面上的谋杀,而且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不停地谋杀,直到把所恨之人从世界上完全抹去。
司汤达所言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