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从没听说过吗?”
“继续,请继续说,”他恳求道。“让我们假设这是一个周三。你们都在吃午餐。你坐在那儿,露西姑妈坐在那儿,而克拉拉姑妈坐在这儿”;他一边说一边在他们中间的草地上放了三块鹅卵石。
“我完全明白,”他说着,用真诚的眼神回应着她的凝视。
“你都想象不到我对你说的话有多感兴趣,”他说。的确,他听得太专注,以至于手上的香烟都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熄灭了。此时只好再点燃一支。
“那些街上的女性,”她说。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休伊特,想确认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觉得好笑。他笑了,于是她放心了。但她认为有必要为自己已经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久而道个歉。
“妓女?”
“她们的生活也存在着美好——此时此刻,就在里士满,她们就在构筑着美好生活。也许她们的做法并不正确,但这其中还是蕴含着美好,”她重复道。“那是一种难以觉察、恰如其分的美好。而且,她们对待事物也是满怀情感的。她们对死亡十分关注。年老的未婚女性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我不知道她们具体在做些什么,但这些都是我和她们在一起生活时所体会到的真切感受。”
她们都非常害怕她的父亲。他是房子中一股不可名状的巨大力量,她们都是依附于他的力量通向外面广阔的世界的,而这广阔的世界又是通过每天早上的《泰晤士日报》展现在她们面前的。而家中的实际生活却又大不相同。温雷丝先生仿佛与这里的实际生活毫无关联,甚至察觉不到这种生活的存在。他对待她们十分和善,但却心怀蔑视。她之前想当然地认为他那套对事物进行等级划分的观点是正确的:一个人的生命绝对会比另外一个的更有价值。因而与他相比,她们的生命是无关紧要的。但她真的认同这观点吗?休伊特的这番话使她陷入了思考。她一直对她的父亲言听计从,就像她们一样;但真正对她产生影响的却是她的姑妈;也正是姑妈支撑起了美好而亲密的家庭生活。她们虽然不像父亲那样了不起,但却更加真实自然。她所有的不快也都是因为她们;是她们操持着一日四餐的生活,是她们严守着时间,也是她们让佣人十点半钟就站在楼梯上。这些她都仔细地观察过,并且迫切地希望能够打破这种墨守成规的日子。想到这些,她抬起头说道:
她回想起她们的那些小旅行,去沃尔沃思,去探望腿脚不便的女佣,去参加这样或者那样的会议,看到她们出于天性、友谊、爱好与习惯所做出的那些仁慈慷慨的点滴善举如期地开花结果。她仿佛看到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就像是一粒粒飘落的沙粒,穿越无数个日子,聚沙成塔,变为了一片风景。当她思考这些的时候,休伊特一直望着她。
他执意探寻的这些问题为他们的交谈赋予了意义,却也难住了她;而他似乎看起来越来越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这也使她的回答显得十分重要。她花了一些时间进行思考,一遍又一遍地回顾了她的二十四年生命历程,一会儿想想这里,一会儿想想那里——她想起了她的姑妈,她的母亲,她的父亲,最后她的思绪停留在了她的姑妈和她的父亲身上。她试图隔着现在这遥远的距离来描绘他们的形象。
“你觉得开心吗?”他问。
“下午茶?是的。五点钟。在喝下午茶的时候我会讲讲自己做了些什么,我的姑妈们会讲讲她们都做了些什么。有时也会有客人前来拜访:就假设是亨特太太吧。她是一个跛足的老太太,有八个孩子,或者说,是曾经有过八个孩子。我们会问起那些孩子的情况。他们遍布世界各地;因此我们会询问他们都在哪里。有的时候他们病了,或者身处霍乱流行区,或者身处一个一年只下一次雨而一次下五个月的地方。亨特太太,”她微笑着说,“有一个儿子被熊搂住死掉了。”
“与男性正在亲吻的。”
“但我想,你必须得赶回家喝下午茶吧?”休伊特问道。
他点了点头。
“克拉拉姑妈切开羊羔的脖子,”蕾切尔盯着鹅卵石,继续说道。“我的面前摆着一个被称为食品台的、非常难看的黄色瓷器,上面放置着三个盘子,一个装着饼干,一个装着黄油,一个装着奶酪。还有一罐蕨菜。在场的还有女佣布兰奇,她因为鼻塞,吸气的时候会发出响声。我们聊着天——对了,露西姑妈下午要去沃尔沃思,所以我们的午餐吃得比较快。随后她带着紫色的包和黑色的笔记本出发了。克拉拉姑妈周三在会客室要召开被称作G.F.S的会议,所以我带着狗出门了。我向里士满山走去,沿着街道走进了公园。那是四月十八日——和今天的日期一样。英国还是春天。地面十分潮湿。然而,我依然穿过道路,踏上了草地,和狗一起散着步。像往常独处时一样,我一路唱着歌,径直走到了一片宽阔的空地。如果天气晴朗的话,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伦敦。汉普斯特德教堂在那儿,威斯特敏斯特大教堂在那儿,工厂的那些烟囱在这儿。伦敦的低空通常会被一层尘雾所笼罩;而当伦敦陷入薄雾中的时候,公园的上空却是蓝色的。淡黄色的气球穿越过这片空地,飞往赫林汉姆。这附近的空气非常好闻,尤其是当看守人恰好在烧柴的时候。我能够准确地告诉你如何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你会经过哪些树木,以及你需要在哪里穿过街道。你知道吗?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那附近玩耍。那里的春天不错,但秋天是最好的,因为可以听到鹿鸣;然后天色渐暗,我穿过街道往家走,这时都无法看清路上来往的行人了;他们从你的身边匆匆而过,你甚至来不及看清他们的脸庞——我喜欢这种状态——至少没有人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我经常走在街上,看着那一排排一模一样的房子,想象着里面的女性究竟在做些什么,”他说。“想想看:现在是二十世纪初,而就在几年前,女性还不能独自外出,也不能发表意见。这几千年来,她们一直处于幕后,过着那种奇怪的沉默且无人在乎的生活。当然我们也会在文字里描绘她们——虐待她们,揶揄她们,或者崇拜她们;但这些文字并非出自于女性之手。我相信,我们仍对她们的生活方式,她们的感受,或她们所做的事情毫不知情。对于男性来说,唯一能够听到的女性心声来自于恋爱中的年轻女士。而对于四十岁的女性,未婚女性,职业女性,经营店铺和抚养孩子的女性,像你的姑妈、索恩伯里太太和艾伦小姐这样的女性的生活——人们都一无所知。她们也不会主动告诉你。这或许是因为她们害怕,也或许是因为她们有与男性相处的独特方式。你也知道,你接触到的世界全部是由男性观点构建而成的。想想火车吧!十五节车厢全都是为抽烟的男士准备的!这难道不让你感到血脉偾张吗?如果我是女性的话,就一定会给男性点颜色看看。你不是常常嘲笑我们吗?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场惊天骗局吗?你,我的意思是——你对这一切是怎么看待的呢?”
本来她的思绪又一次沉浸到了其他事情中,他的提问将她唤回到了对自我探寻的状态中。
“一方面是因为你是女性,”他回答。当他讲话的时候,已经忘记一切、感到孩童般纯真愉悦的蕾切尔,此时失去了以往的直率,反而变得有些难为情。她马上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无援与引人瞩目,这感觉就如同她和圣约翰·赫斯特争论时的一样。她正准备与他进行一番唇枪舌战,解释感觉并没有语言所表达出来的那么重要。毫无意外这番激辩会使他们之间产生隔阂。然而就在这时,休伊特将她的思维引领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不好说,”她回答。“既开心,也痛苦。你不会明白这种感受的——作为一个年轻女性的感受。”她直直地望着他。“有恐惧,也有苦恼,”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盯着他,仿佛正试图在他的脸上发现一丝笑意。
“你为什么那么感兴趣呢?”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