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愧对天下黎民
二道上,一辆古老迟暮的蒸汽机车像老人一样咳着喘着,将裹着煤屑烟灰的蒸汽一团一股地吐向肮脏的道基;车前的大灯,像生了红眼病一般瞪住迎面驶入一道的年轻的电机车。电机车已经落闸,客车厢轻轻震颤,车轮在惯性的驱动下旋转着,将闸瓦磨得冒出缕缕淡青的烟丝。
列车终于停稳在月台上。
“逼上梁山哟,”周惠从喉咙里咕嗜出声“人都饿死了,还有什么主义?逃荒讨饭能叫社会主义?”
卓资山那些菜色的面孔,肋骨巴巴的胸脯,裤腿褴褛的赤脚,衣不蔽体的略有羞赧的女人这就是当年出生人死所追求的社会主义?周惠的心在流泪,眼前也变模糊。朦胧中,他看到汽车冲下山岭,冲入一道川;里一半是黄色的戈壁,一半是绿色的草地,有座窄桥横卧于干涸的河床上。他心有所动,又喃一声:“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没法子,逼的!”
随行三人无言地交换眼色,都理解这位刚出山的第一书记。霜打头鬓的书记不喜欢前呼后拥,不喜欢“鸳歌燕舞”;走一路,不要当地干部陪同,更不听他们的“安排”把手摇得一阵风:不要不要,全赶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有人搞包装。你们不要当庐山的云、遮眼的雾,部远远走开土。
自治区党委一名副书记是劳模出身,半路碰到了想一起同行,又被他抬手拒之一边:“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不要陪。”副书记说:“边疆地广无界,我怕你把车开到外蒙去。”周惠苦笑:“我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
于是,他看到了落后贫穷,看到了真实。
东方欲晓,斗牛苍淡。
“巡洋舰”驶离卓资山,孤零零钻入空旷荒蛮的山野;时而腾跃,时而沉落,透迄于崎岖凹凸的山路上。这种铁壳吉普底盘高,适合越野,却也易于翻车。司机目注前方,脸颊紧绷,两手在方向盘上大幅度地滑来滑去。
车上坐着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周惠。
“周书记,翻过这片山,就到克布尔再向北是二连,向西北是四子王旗。”办公厅秘书指点前方介绍。
周惠脸色像出土的青铜器,不知是为晨光所染还是由于心情忧郁沉重。他默默地吸烟,偶尔用左手搓搓浑圆的下巴,又搓搓缺少睡眠而感觉缩紧的面颊。
“共产党甚都好,不打人,不骂人,不剥削,不压迫,就一条不好,不叫人吃饱肚肚。”
那位满脸皱纹似核桃的纯朴憨直的老农一语惊人,时时闹地震一般在周惠心房里冲撞轰鸣。什么道理能比这句大白话更深刻?
“解放三十年了,种粮人都吃不饱肚肚,还要咱们这些人干球甚?”周惠对他的随行骂一句刚学来的内蒙土话。“一个大队吃不饱,大队长和书记是干球甚哩;一个公社吃不饱,社长和书记是干球甚哩;几十个公社,几百个大队,这一路下来都吃不饱,莫非这些队长、社长、书记们全是笨蛋,全在干球甚哩?”
他猛地闭了眼,屏住一口气,仿佛受到内心情绪的激荡而有些晕眩。静过几秒钟,他睁开眼,眼圈红红地叹口气:“唉,还是政策哟愧对父母,愧对天下黎民!”
一
车厢静下来。轻装简从的书记只带了两个秘书和一名保卫人员,驶行于空荡荡的高山大岭间更显孤寂。
他是有孤寂感。举国农业仍在学大寨,奔“阳关道”先进的已经完成“向大队核算过渡”中央也有明令:“不许分田单干,也不许包产到户”
可是,周惠提出“可以包产到组嘛;偏远落后的地区也可以包产到户嘛厂
当时,县、社、队听到此话的干部不啻闻雷,都惊个目瞪口呆。个别知底的干部更悄声议论:“庐山会议的教训他算是白接受了”
山路一边是危岩,一边是悬崖,司机脸色苍白,不停地踩间打方向盘,急转那些胳膊肘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