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章 竹林之游
荀勖为荀子后人,博学多闻,才华出众,曾掌管宫廷乐事。某日参加宫廷宴会,荀勖忽然停箸道:“这饭是受过劳苦的柴烧成的。”在座者都认为是无稽之谈。召来厨师一问,厨师道:“是用旧车脚烧的饭。”众人这才惊佩不已。当年蔡邕听火烧柴声而得良木为焦尾琴,时人认为荀勖食饭辨柴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阮咸却认为荀勖音乐修为不够。荀勖善解音声,时论谓之“暗解”。由于周代的钟律之器失传,当时的音律多有不合,荀勖奉命调正乐律,造新钟律,与古器谐韵,时人称其精密。阮咸听过一次荀勖的新律后,直言不讳地指出其中有误,当面“讥其声高,声高则悲,非兴国之音”。荀勖自认为精通音律,听了当然十分不快。后来有农夫在田间发掘出一把周代的玉尺,正是用来校正天下律吕的标准尺。荀勖用这把尺子来校正新律之器,才发现阮咸前言不虚,自己修正过的钟鼓、金石、丝竹均发现短了一黍,这才佩服阮氏神识,不得不承认其“神解”之名。恰恰是这样一位才貌俱全的男子,竟然如此不顾体面地高晒短裤,实在令人跌掉眼珠。
嵇康跟何晏既成为姻亲,二人个性也有颇多相同之处,自然格外亲近。何晏将五石散介绍给了嵇康,嵇康从此也开始服药。
阮籍与山涛于参加何晏主持的清谈时结识,因彼此投契,便常常结伴到首阳山黄公酒垆饮酒。嵇康在洛阳声名鹊起后,山涛因在河内郡任功曹时与其熟识,便将他引荐给了阮籍。嵇康虽比阮籍年轻十余岁,但二人第一次见面便有相见恨晚之意,很快结为至交好友,契若金兰,一度形影不离。
山涛本是气度沉静之人,自结交嵇康、阮籍后,时常联袂外出,早出晚归,频繁而密切。山涛妻子韩氏十分好奇,问丈夫在忙些什么。山涛便说了嵇康、阮籍的名字,又说:“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
韩氏从没有见过丈夫如此对另外两个男子倾心赞扬,感到大异于常交,便有意游说丈夫邀请嵇康、阮籍来家中做客并留宿。山涛知道妻子目光敏锐、观察入微、善于识别品评人物,也想听听她的看法,遂如她所愿。当晚,山涛、嵇康、阮籍三人在山府静室中清谈,韩氏则从窗洞中窥测动静。她为嵇、阮二人仪表谈吐所吸引,竟观察了一整夜,丝毫不知疲倦。
次日,送嵇康、阮籍离开后,山涛迫不及待地询问妻子道:“二人何如?”韩氏回答道:“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意思是说山涛的才能、情趣根本比不上嵇康、阮籍,只能凭借见识、气度与二人结交。
只是,服用五石散后副作用很多,服后人的皮肤热燥干裂,必须奔走发散。有的人难以忍受,就去卧冰。服药也给生活带来诸多不便,比如皮肤变得极白极嫩,以致都不能穿紧身的衣服,不然会磨破皮肤,宽衣博带由此应运而生。还有人的肌肤变得吹弹可破,细腻到不能洗澡,导致身上生出了许多虱子,“扪虱挥尘”也因而成了名士风度的象征。更有甚者,会因服用过量导致精神错乱,抽搐而死。尽管如此,名士们依旧乐此不疲,沉湎于这种自我麻醉中。如果果真服药而死,倒是可以彻底超脱尘世的纷争,获得心灵的宁静。
金乡公主性情娴静,对丈夫的怪癖不能理解。尤其何晏服药后时常胡言乱语,与同伴们自称是“诸神”。公主又是惶恐又是厌恶,担心丈夫早晚会惹祸上身。有一日,金乡公主去探望母亲杜夫人,忍不住大倒苦水,泣告道:“何晏为恶日甚,将何保身?”杜夫人反而笑道:“如此,你就不用妒忌何晏了。”
杜夫人当年是王允连环美人计的关键人物,曾为董卓、吕布、关羽、曹操等人倾心仰慕,均是能够翻云覆雨的不世豪杰人物,其所经历的大风大浪远非常人所能想象。她也不看好女婿的将来,但她认为何晏既热衷于服药,便不会再有精力去宠爱别的女人,做寡妇总要好过做妒妇,于是让女儿不必再理会何晏,任其作为。
服药毕竟只能逞一时之快,且人的脾性容易变得暴躁易怒,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为了寻求精神的慰藉,何晏便与好友夏侯玄<a id="ch26-back" href="#ch26"><sup>[26]</sup></a>、王弼等一批名士挥麈清谈,倡导玄学。由于他们的观点离群脱俗,玄淡简约,倾动当世,士人莫不景慕仿效,由此成为一时风气。不仅如此,何晏掀起的清谈之风影响了魏晋南北朝几百年的政治文化,玄学也成为魏晋南北朝的思想主流。
魏少帝曹芳即位后,改年号正始。何晏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名士,由此被召入朝中,从此步入仕途,成为正始名士的头面人物,也正式蜕变为一代哲学与思想大师。他所倡导的玄学、清谈更是蓬勃发展,史称“正始玄风”,何晏、王弼成为这股滔滔思潮中的核心领袖人物。
每每阮籍、山涛、嵇康在黄公酒垆聚会饮酒后,又仗着酒兴到附近的竹林啸谈放歌,称为“竹林之游”,这便是后来七贤“竹林之游”的契机与序曲。不久,山涛介绍了好友向秀加入,阮籍则带进了侄子阮咸和好友王浑的儿子王戎。
向秀字子期,河内郡怀县人,与山涛同县,少年时即以文章俊秀闻名乡里。其人性情淡泊平和,有隐士情结,喜谈老庄之学,在玄学上有着极深的造诣,曾注《庄子》,后因研读《庄子》颇有心得,于乡里讲学。山涛任河内郡功曹时慕名而往,听向秀所讲“妙析奇致,大畅玄风”,见解超凡,如同“已出尘埃而窥绝冥”,二人遂成忘年之交。
当时嵇康亦寓居河内,所居山阳县与怀县相邻,这种地域上的便利令向秀、嵇康交往频繁,二人由此结为挚友,还在养生的问题上进行过一场大论辩,嵇康为此作《养生论》《答向子期难养生论》,向秀则作《难养生论》回应。向秀虽然名气远远不如嵇康、阮籍等人,却是中国哲学史上的一枝独秀,在玄学上成就斐然,即使在群星闪烁的魏晋名士中,他也自有一抹独特的难以掩盖的光芒。
阮咸字仲容,为阮籍兄长阮熙之子,自幼以放达怪异知名。阮氏是陈留名门望族,整个家族聚居在同一条街,住北边的比较富有,南面的则是穷人,阮籍、阮咸叔侄都住在南面。有一年的七月初七,是传统晾晒衣物的日子。只见半条街都是北阮各家的绫罗绸缎,衣服非常华丽。阮咸见了后,立即将自己的一条粗布短裤用根竹篙挑了,晒在了中庭。别人见了大为奇怪,问他为什么,阮咸回答说:“未能免俗,聊复尔耳。”意思是说,我也不能免俗,挂这个出来,暂且应景而已。
要知道,阮咸可是当时著名的美男子,号称“如玉山般光映照人”。当时太原郭奕高爽,为众人推崇,自恃很高,然而见到阮咸后,为其风度容貌心醉,叹息不已。阮咸音乐才华也极为出众,能弹一手好琵琶<a id="ch29-back" href="#ch29"><sup>[29]</sup></a>,精于鉴赏,被称为“神解”,曾与音律大家荀勖一争音律长短——
正始年间是玄学发展史上最为浓墨重彩的篇章,被誉为“金声玉振”的正始之音,吸引了天下所有士子的目光,更多的人由此加入到玄学的行列中来,或为崇尚老庄之情,或为追求个性之心,不一而足,形成一种时髦风气,在京师弥漫开来。
当时大将军曹爽正与太傅司马懿明争暗斗,何晏名气如此之大,又兼有曹操养子及女婿的双重身份,代表着曹魏一方,以致司马懿都起了不敢小觑之心,特派长子司马师混入其中。司马师素以务实闻名,加入名士清谈行列本意是在防范何晏,不料也因此对玄学着了迷,对王弼的才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到了正始后期,阮籍、山涛、嵇康、向秀等人均先后到达洛阳,慕名加入了正蓬勃发展的玄学清谈行列。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正因为有了越来越多的名士加入,才有了思潮强劲的一代玄风。
嵇康入洛阳时,京师士民惊叹其飘忽欲仙的风度,称其为“神人”。其实嵇康“土木形骸,不自藻饰”,比较邋遢,不过时人虽然重视外貌姿容,但更加看重气质风神,嵇康才华横溢,卓尔不群,他的不修边幅也被誉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如此出众的人物,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当权者的注意。也许是大将军曹爽的刻意笼络,也许有尚书何晏的从中牵线,也许是曹魏皇室对嵇康才华的赏识,嵇康到洛阳后不久,便娶了沛王曹林<a id="ch27-back" href="#ch27"><sup>[27]</sup></a>之女长乐亭主<a id="ch28-back" href="#ch28"><sup>[28]</sup></a>为妻,正式在洛阳安家落户。
由于娶了曹魏公主,又与曹氏同乡,嵇康也入朝为官,起初授予郎中,不久晋升为七品的中散大夫,掌论议政事,是个典型的闲职。嵇康本人也照旧轻视世事,寄情山水,纵酒清谈,洒脱不凡,过着逍遥的名士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