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他连连点着头,罗圈着腿恭顺地站了起来:“顾书记,您坐着,我这就回去准备。”他塌着右肩,右手垂在膝前,袖子又长出一截,一边连声不迭地劝阻着顾荣,一边倒退着出了房间。这种绝不把脊背对着领导退出办公室的“潘式”步法,早已给他带来流传甚广的伴着哄笑的“荣誉”。那是他本人还不自知的“荣誉”。
“孩子打,孩子尿,你不管?瞎了眼啦。”他吼道。
此时,他腾地从电话机旁站了起来。昨天,他已安排好了对县委书记“将军”的阵势;现在,他还要趁着早晨和前半晌的时间再周全地过一遍。李向南来横岭峪拔钉,就要让他撞在铁钉上。他刚走出总机室,大虎跑来叫他回家吃早饭。他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打发道:“回去告诉你妈,我没时间,不吃了。”大虎仰着小圆脸畏怯地看着他,一声不响地走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吃早饭?太阳已经照得公社大院那排西房的白灰墙亮晃晃的,横岭山也镀上一层耀眼的金黄,土是土,树是树,连小石小草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还顾得上吃饭?
老婆玉珍照例是蓬乱着头发,蜡黄着脸,盘腿坐在炕上磨磨蹭蹭一下一停地叠着被子。炕上乱七八糟,几条打补丁的红花布被子,被里早已由白变为黑,乱糟糟地团成几堆。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六岁、五岁、三岁,正在被堆上又滚又爬,又揪又打,她也没看见似的;顶多不急不慢地把扬着手要打二虎的大虎往边上拉一把;三虎一边哭一边尿在铺炕的油布上,她也不当回事,顺手拉过来一块脏布往他屁股下一塞。地下的尿盆还发着尿臊气。满眼黑糟污烂。潘苟世刚往里一走,又蹚着昨晚没倒的洗脚水,铸铁盆重重地哐啷一声,磕在他脚脖上。他黑红的脸上涌满怒气,充血的小眼睛溜圆地往外凸着。没见过这样窝囊废的婆娘,当初自己真是瞎了眼啦。
要抓紧。第一,把公社的工作再通盘周密地考虑一遍,检查安排一遍,绝不能有任何漏洞叫李向南抓住。整人都是抓住借口才能下手的,这个经验他是最明白不过的。第二,更重要的,要准备上一堆难题,“请示”县委书记。让他难办,碰个灰溜溜。
“我总不能在顾书记遭灾倒霉的时候躲得远远的。我……”他结结巴巴地竭力想表示自己的忠诚,但这笨话无疑让顾荣不快了。他很快把话题转到李向南第二天要带着县委班子下乡的事上:
吵归吵,骂归骂,夫妻还是夫妻。他把孩子撂在炕上,说道:“我先到前面去转转,回来吃饭。今天县里有人来。”他住在公社大院的后面,隔着一堵围墙,“前面”就是指公社。
“横岭峪,他不是要去吗?”顾荣靠在沙发上说道,“不能说是眼中钉肉中刺,起码是他不太顺眼的点吧?你潘苟世也有姓顾的嫌疑。”
“我知道。我的儿子,传染不了。”他又瞪起眼来。他看着老婆坐在炕上正给二虎穿衣服的背影,觉得哪儿也不顺眼。病病歪歪的样子,进门不会料家,出门不会做人,穿没穿样,走没走样,要不是她给自己生了三个大小子,他早就和她踢打婚姻了。他喜欢儿子。要是没有计划生育,他还要多生。他是独子,苟世这名字,是他一生下来算命先生给起的,“狗屎”的意思。名字轻贱,为的好养活,后来上学才改为现在这两个字。别看他上过初中,在党校还进修过,四十多岁,还算年轻,可这子孙满堂的旧观念还挺强的,三个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大虎、二虎、三虎也是他起的得意的名字。虎有生气,百兽之王,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信奉者。谁要夸他儿子有虎气,是博得他高兴的最有效的办法之一。
“那我非和他干不行。”
这件事害得他好苦,一晚上牵肠挂肚,接连做胡梦。按他自己的中医经来说,是脾之气不顺,肝火亦有些盛。他胡乱穿了衣服,趿拉着鞋,开门见山到了院子里,面对着鸟雀啾啾的横岭山刷了牙,扔下秃毛开花的牙刷,又拿起黑乎乎的毛巾,呼噜呼噜洗着脸。洗着洗着他停住,毛巾贴在脸颊上又转着脑筋,想着今天排下的阵势还有纰漏没有。把毛巾撂到盆里,一回屋,他的火腾地冒了上来。
想到给新来的县委书记来个“出难题”,他又兴奋又紧张,手心都攥出热汗了。
横岭峪公社代理书记潘苟世天亮从炕上一爬起来,想的就是一件事:今天要好好准备“迎接”县委书记李向南。
“你少抱点孩子吧,别把你的病传染了孩子。”玉珍一边在炕上收拾,扫着炕,一边说。潘苟世有肺结核,还没除根。
“干什么?”顾荣不满地抬起眼看着潘苟世,拉长了声音讯问道,“要团结为重嘛。回去把公社的工作总结总结。摆主流,摆成绩,要理直气壮。有什么问题,特别是难解决的问题,也可以摆出来向县委书记请示工作嘛。”
“你是牲口养的?”潘苟世瞪起充血的眼睛,这是他一贯用来骂老婆的话。他伸手从炕上抱起三虎,一边颠着哄儿子,一边嘴里继续抽空骂着老婆。三虎依然哭着,他便把三虎换到左胳膊颠着,右手指划着满墙贴的戏剧连环画哄逗着。他喜欢古戏,京剧,河北梆子,山西梆子,都爱。墙上红红绿绿贴满了《打金枝》《宇宙锋》《辕门斩子》《借东风》《桃园结义》的画儿。孩子还是哭,他抱着孩子到里屋转了转,里间摆满刚刚开始油漆的一套家具,立柜、平柜、酒柜、写字台,栗子色的油漆还未干,发散着浓烈的油漆味。没法转,又回到外屋,指着旧红漆柜上的玻璃罩座钟哄逗着:“钟钟,看钟钟。”还是不灵。他又把柜上放的一个旧式唱机嘎嘎地开开了,唱片悠悠地一转,锣鼓梆子一片喧响,开戏了,三虎这才揉着小眼不哭了。
这话,潘苟世听明白了。这就是密授机宜。
“你也可以管嘛。”玉珍头也没回,不急不恼地说着,一边慢慢拉过被子来叠,顺手朝三虎屁股上打了一下,让他靠边。三虎哇哇地哭得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