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最高的智慧
可是,若说新生的智慧让人无法接近,需要靠沉默来保护,这却不适用于已经成熟的智慧。在认知的发展过程中有一个时刻,必须要发出声音,需要散播和传达,也就是当此认知成为“科学”的时候。科学时时刻刻呼喊着那句永恒的“我知道了!”科学无须自我克制,不能自我克制,也不想自我克制。
然而,有一种意义非凡的智慧因其本身的特质注定要沉默。我们要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才能领悟这种智慧存在的必要,以及对之秘而不宣的必要。这种智慧是关于对人生的理解,对于我们所认识之人的人生,以及我们自己的人生。这份认知并非是纯粹具有一般性的(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学术认知都是如此,包括历史学的认知在内),而是对这个人或那个人的具体知识,虽然可以通过一般化的思考加以充实,但最初完全是个别化的。是的,我的朋友,我知道许多关于你的事,不是你人生的种种事实,而是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根本的本质。还有你,美丽的女士,我对你所知如此之多,我们可以说上几个钟头也说不完。而我对你们的所知不包含别人向我述说的事实。如果对某人的所知仅限于旁人对此人的叙述(在最好的情况下,主要关于此人的外在行为),那么我们对此人应是一无所知的。这位女士,我对你的所知远胜于此,我所知道的正是那无法述说的一切,而这就是我想要阐明的一点。因为,如果要我定义我对你之所知,那么我唯一能下的定义就是我必须对此保持沉默。这是大量的智慧,这智慧要求我们保持沉默的程度有多深,智慧就有多大。假如我的目光更为锐利,对你所知更多,那么我的沉默就必须更加不可穿透。
同样地,如今我们也该假定世人已经习惯了身为个体,足以承受对旁人的知识的传播,而不受伤害。
还有另一种不可说比这种更有意思。那个印度智者沉默不语是因为他的知识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这其实并非沉默。沉默的意思是:能说出而不说出。这才是真正的缄默,不是只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言语,而是这言语被隐而不言,被吞了回去。在生活中,在不少情况下,我们会依照个人的判断而保持沉默,不说出我们本来大可以说出的话,基于某种理由和经验,或是由于一时的情绪。不过,在这些情况下,我们的沉默也并不特别令人感兴趣。
前几代的人不曾说出他们对于周遭之人及同时代人的理解,把那样巨大的宝藏带进坟墓里,实在太可惜了。尤其是那些在科学上具有卓越天分的男士,他们原本可以留给我们多么宝贵的知识,关于他们周遭之人,关于与他们共同生活的人,关于他们所爱的女子,关于共同奋斗的伙伴,如果衡量一下我对于影响了我一生的人有多少认识,我就震惊于我们所失去的知识,那些杰出的人物心中想必积存了许多。因为一旦明白我们全都或多或少对彼此有所认识,那么在这个领域显然可以依照天分的高低排列出等级,就跟在所有其他领域一样。令人惊奇的是,大多数人在理解周遭之人时十分迟钝而且不准确。看透旁人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就跟理智一样,但是在一个较高的层次上则是只有少数人才有的天分。
二
的确,关于人的知识填满了我们心智的一大部分。但是在保持沉默的严格禁令下,我们把这份知识留在心中,不曾揭开,惆怅地怀着它,犹如怀着一个秘密的宝藏,我们颓然垂首,放弃将它示人。这份知识充塞于我们胸中,难以启齿,说不出口,实际上我们本来可以告诉某个朋友,但我们警告自己最好保持沉默。
对于我们最佳的智慧(即关于旁人的知识),我们会自动加以审查,因此这份知识无法完全展开。当我们对旁人有了一个“印象”时,由于我们无法把这个印象说出去,也就不会费心思用言语对其进行概括,于是此印象就维持在粗糙的原始状态。口语的表达把每一份本能的、无言的知识变得更准确,也更清楚,哪怕只是内在无声的话语。尤其口语表达乃是能进行大型思考过程的先决条件,少了这种思考过程,任何知识都无法表达完整的意义。在这个过程当中最重要的就是系统化。各位不妨想一想,假如我们不只满足于从旁人那里得到的“印象”,还对这些印象做进一步地处理,变成一种有方法、有条理的持续研究,那么在对于旁人的理解上,我们将会取得多大的成果就可想而知。但事实上,关于旁人的知识都必须经过我们对它的审查。
不过,我们自然而然地对这份智慧保持缄默,还有另一个更重要、更根本的理由。显然,要能够对个别的人性有如此深刻的认知,必须达到一定程度的个体化,并且要有足够的理解力,才能够感受到个体的差异。然而在广大群众身上,这两个条件都不存在。在大众身上,人类的本质几乎尚未形成差异,而是按照一种无名的“标准化”性格而存在着。唯有随着文明的进步,才可能产生这类知识,但文明也阻止我们坦率地表达出对旁人的评断。文明教导我们不要彼此伤害,把我们对旁人的看法变成禁忌,让我们隐瞒自己对他人的真实看法。于是,让此种智慧得以形成的社会环境同时也要求我们自动压抑它,弗洛依德称之为“审查”(Zensur)。
各位不妨想象一下,假如物理学家对自己的观察总是秘而不宣,结果每个物理学家仅知道他独自努力所获得的知识,当今的物理学会是什么情况。这种“鲁宾逊物理学”将永远跨不出基本的概念。科学需要合作,通过合作,一个人的知识能透过另一个人的发现而变得更丰富。每个研究者的视野都是有限的,每个人有自己独特的视角,排除了其他的观点,使得他看不见事实的某些特征。唯有把投注于一个研究对象上的许多视线集合起来,才能得到完整的理解。假如我们能够告诉彼此我们对旁人的理解,假如能联合不同的心智来研究这份理解,也就是说,假如能让一种文化、一种集体的努力来研究它,让它不仅限于随口的表达,那么可以想象一下,对于人的了解这门科学会是什么光景呢?若能如此,“人类学”就会是范围最广、也最成熟的一门知识,而不像现今这样是门粗糙的学科。如同伽利略在他那个时代宣称物理这门“新科学”的诞生(典型的现代科学)一样,我们也可宣称“人类学”是一门新科学,是未来最严谨的典范科学。
不过,现在我想谈的不是这个。我也不打算探究印度人的这个说法,不想去研究最高的智慧是否果真是不可说的。人类永远会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不可说”是个坏预兆,等于质疑一个想法中的真理,这一派人自称为“古典主义者”;另一派则在无言之中看见一切崇高事物的预兆,这一派人是“浪漫主义者”。我觉得这两派的看法都不正确。一项认知是否不可说与其真实性毫无关系,而最崇高与最低贱的事物都同样不可说。上帝固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张纸的颜色也同样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不可说”是一条偶然的线,标记出思想与语言之间的界线,它也许把智识的巅峰划分在外,但也把完全不重要的心智领域划分在外。
不管我们得到多少这种智慧,要默默地将之带进坟墓,不能永远地“说出来”,总是令人遗憾。它毕竟关系到旁人在我们眼中是什么样的人,这是我们对实际人生的理解,是最卓越的人生科学。年复一年,我们把它摆在一边,这份我们在短暂人生中所汲取的财富。我们针对各种主题写作书籍,关于星辰,关于阿兹特克文明,却隐瞒了人生所赠予我们的那些认知。我觉得生命没有用生命来回馈有欠慷慨,因此我认为凡是有能力思考的人除了他本行的专业书籍之外,也该写一本关于自己人生知识的书。
随着时间的流逝,新的知识又渐渐累积起来,而旧的知识却无法宣泄。这笔财富累积得越来越多,而保持沉默的理由也随之增长。此外,这份智慧的绝大部分由于不曾流传出去,始终维持在未经表达的状态,因此缺少言语所赋予思想的清晰轮廓。对于自动落在我们心里的知识,我们不曾加以整理,将之系统化。偶尔我们会从中提取某种一般性的看法,针对“某一类”男人或“某一类”女人的基本特质做出表述。文明社会中的实用心理学都是以这些脱口而出的微小暗示为基奠的。
我并不否认这种沉默有其道理,要知道这份理解是针对身为个体的人。在人成为个体的时代,在人的个体性开始发展的时代,这样敏感的一种发展不能受到干扰。凡是诞生都是秘密地发生在黑暗中的。说世界的创造是从“光”开始,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光永远出现在最后,是犹太教安息日的产物。凡是诞生都是神秘而无声的,知识在形成之时也同样无言。因此,科学最初就如同一个不可泄露的秘密宝藏。凡是认知都经过最初的神秘时期,是一种奥秘,一种禁忌。就连用Logos一词把语言文字神化的古希腊,在毕达哥拉斯学派、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个时代,数学和哲学刚开始时也是一种秘密的科学。曾有谣言说柏拉图曾向暴君戴奥尼修斯二世(Dionysius Ⅱ)透露了他对于大自然最终原则的想法,为了驳斥此谣传,柏拉图在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拿起石笔,写下了著名的《第七封信》。为了证明这个谣言并非事实,柏拉图指出像这样的认知无法用言语来传达,永远是每一个人的秘密。真正的知识是少数人保存在其心中的奥秘,我们最多只能凭借严格的检验,一起准备好接受最终的顿悟。柏拉图说:“至少不会出自我笔下,而我将来也不会写出有关此一主题的作品。”
对旁人的认识是一天一天慢慢产生的,就像摸不着的灰尘在我们心底形成的薄薄一层。由于得到这份知识的速度如此缓慢,我们感觉不到它在我们心里增长。要等到累积很大的量,等到那薄薄的一层一层叠起来,形成可观的厚度,直到有一天,我们到了一定的年纪,才能突然感受到这份知识的重量。然后我们把目光投向这个暗藏于心底的意外宝藏,突如其来的财富与其说让我们感到高兴,不如说让我们害怕,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利用它。这是极端个人化的认知,若要表达需要千言万语。单单是动了念想把这份知识告诉别人就很危险,在尚未尝试之前我们就累了,宁可保持沉默。偶尔我们会因为心中这份过多的知识而感到窒息,也许会开口跟挚友说起我们的经验。告诉挚友是因为不必担心会被误解,但我们随即感到气馁,再度陷入无言之中。
形成中的知识总是被秘密所笼罩,以至于一碰到神秘的手势与符号,我们就猜想那背后是否藏有某种巨大的智慧。因此,2500年来,大家相信古埃及具有最深刻的认知,只因为古埃及的文字是那么神秘难解。
我再重复一次,倘若有人以为这份沉默的智慧涉及他人被认为有失检点的行为,说出来会让对方在社会上蒙羞,那就浅化了这个主题。不,可敬的女士,不,事情并非如此。就算全人类都灭绝了,只有你跟我活下来,在荒凉的地球上进行两人之间的私下谈话,我也仍旧得向你隐瞒我对你的所知,否则就会对你造成严重的伤害,而其后坐力会反过来伤到我自己,导致我们的友谊就此破裂。没有人善于揭露这份知识的秘密,因为悬于此秘密之上的寂静就跟人类一样古老,我们不知如何面对它具有腐蚀性的露水。如果想走到那一步(我认为我们要能走到那一步),就必须逐步教育下一代,让他们揭开密封的知识。每个人都拥有这份对旁人的知识,却隐而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