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夫球场上之对话——谈印度教中“法”之观念
“这话听起来像是对我们的严厉指责。”那个模范半人马说。
“一点也不是。如果你们不打球,那就跟我去打球一样犯了同样的罪过。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都违反了自己的‘法’(dharma)。”
“好极了,‘法’。”那个聪明绝顶的仙女说,随即把红宝石般的双唇浸入杯中红宝石般的葡萄酒中,阳光在勃艮地红酒中溶解。“在这个‘法’背后肯定藏着一整套理论。那么请您说来听听吧,宁可现在就听,胜过以后再听!上前菜时您说了趣闻轶事,鱼上桌时您变得大胆而殷勤,现在端来了肉,是实质而根本的东西,该谈谈‘法’的理论了。各位都得承认,这顿饭再完美不过了。”
“这其实不是个理论,只是一种揣测,一种古老的感觉方式,已有三千年之久。亚洲大陆所有的古老智慧及对于世界与生命的悠久经验都归纳于其中。”
“您刚刚说到亚洲吗?”大胆的仙女打断了我,“我最爱亚洲了,我的热忱属于亚洲大陆。在比亚里茨<a id="jz_4_1" href="#jzyy_1_4"><sup>[4]</sup></a>我总是读孔子,而我的心在佛陀与成吉思汗之间摆荡。”
“我是证人,见证不止息的奇迹,那奇迹就是这个世界及世上的生物。身为证人并不可悲,如果没有人来见证其他事物的存在,那么它们就如同不曾存在。您看,这里所有的人,邻桌的客人、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来来去去打高尔夫球的人,他们全都忙着过自己的生活,没人注意到您可爱的脸庞慢慢浸入从旁边那根柱子爬过来的暗影中。边缘的光线让人几乎辨识不出您暗下来的轮廓,您本是阳光之女,如同血统最纯正的印加帝国公主,现在您落败了,没入暗影之中。宛如船难的残骸,那飘逝的雾只向我们显现三种色调,而三种中的一种,重复了三次:您颈上所戴珍珠的白,您牙齿的白,和您眼睛的白。一种白增加了另一种白的纯净,融合成一段甜蜜而多余的旋律,尽管如此,它无疑是在地球这一角所发生的事情当中最为崇高的。假如我被囚禁在自己的生活中,就不可能注意到。但是身为证人,我完成自己崇高的使命,就此拯救了可爱而易逝的现实。我们全都保留住您落入暗影之中这个无法磨灭的记忆。荷马声称英雄的战斗与死亡只是为了让诗人歌咏,而我要说,艾莉西亚您之所以存在要感谢我为您做的见证。顺带一提,这阳光下的葡萄酒美味极了。”
“我看出您是个殷勤的绅士和好辩的殉道者,也不缺乏口才。我几乎要后悔刚才为了您过着没有阳光的生活而感到难过。”
“不开玩笑了。艾莉西亚,我得向您承认,直到昨天我也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放弃阳光。从昨天开始,我放弃阳光是为了要习惯它的消失。”
“为什么要习惯它的消失?”
“昨天我听说了英国物理学家琴斯<a id="jz_2_1" href="#jzyy_1_2"><sup>[2]</sup></a> 刚发表的研究,他针对太阳系的起源提出了新的假说。根据这个假说,拉普拉斯<a id="jz_3_1" href="#jzyy_1_3"><sup>[3]</sup></a>的理论是个错误,太阳系并非一团和平的云雾,当它慢慢凝固,行星就从中脱离出来。琴斯认为每个太阳系都是在两个含铁的物体撞击下形成的。撞击后,它们从彼此身上扯出一种炙热的纤维状物质,形状有点像个逗点,这个逗点开始自行在太空中滚动,随即分裂,剩下的残余就是太阳和其行星。这样的撞击每二十亿年就不可避免地会发生,换句话说,再过不了多久,地球就会撞上某处,而马德里的高尔夫球场就会消失。到时将是一片漆黑,既然及时得到警告,我现在就开始习惯这件事。”
“让我们暂且不去管您摆荡的心,艾莉西亚,如此美妙的对象会引诱我们走得太远。我只是想用‘法’这个概念点出:如果我们把道德视为一套适用于所有人的义务与禁令,那我们就错了。这样一套系统是种抽象概念,绝对好或绝对坏的行为很少,也许根本没有一种行为存在绝对的好坏。生活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情况,无法纳入唯一一套道德的暗房中。各位晓得狄德罗<a id="jz_5_1" href="#jzyy_1_5"><sup>[5]</sup></a>那篇《论演员的矛盾》(Paradoxe sur le comedien),他似非而是的言论宣称道德乃是职业罪过的总和。主教出售教谕,他做得对;商人欺骗顾客,生意同样做得很好;不道德只发生在商人买卖教谕而主教偷斤减两的时候。在狄德罗夸张的玩笑背后藏着一个重要的真相。各位只要看看,每个阶层的人对于其他阶层的习俗是多么感到愤怒。例如,知识分子认为政治人物不道德,因为政治人物的言论模糊、不坦率、充满矛盾。知识分子的工作在于使用语言做出宣告,如果他写下文字或说出话来,优雅、清晰、合乎逻辑地表达出一个想法,他就尽到了责任。他并不关心想法的实现。相反地,政治人物的一切工作都在于执行,并不在于表达他的想法。也就是说,政治人物没有义务说出他的想法,把他内心深处的想法透露给大众,他并不是诗人。说谎是他的义务,至少在广义的范围内。在社会各阶层之间同样存在着这种差异。对于小市民阶层的妇人来说,您这个高雅的女士就是个十足的魔鬼。小市民认为女人生来就是要待在家里,不可抽烟,她的道德只由戒律构成,而她最大的美德就在不去做戒律禁止她做的事。自古以来即是如此,罗马共和时期在许多女人的墓碑上,死者名字的后面刻着这样的赞美:她坐在家中纺纱。”
“还要过多久呢?”有人问。
“整整十亿又两百零三年。”
此时打高尔夫球的男男女女朝我们走过来,大家都依照奥林匹斯山诸神的特权,亲昵地以“你”互相称呼。在高尔夫球场的魔法世界中,用一根杆子去击一颗球是最重要的活动,足以证明生命存在的正当性。
就在这一刻,坐在我对面那位善良的仙女好心地向我提出非同小可的建议:“您应该成为俱乐部的会员,每天来打一场球。”
“不,我的朋友,我不能成为俱乐部的会员,每天来打高尔夫球。这种失足会给我带来千年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