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惫懒如唐蒙,此时也一脸肃然,俯首称是。名分看似虚无缥缈,却是万事之本。名不正则言弗顺,言弗顺则事不谐。强势如赵佗,也不得不挂一个“百粤大酋”的虚名,才能赢得诸多部落的服膺,就是这个道理。
庄助的声调微微放低:“这些南越国人,最喜欢沐猴而冠,在名分上搞各种小动作。这次橙水故意不开中门,就是一种试探——若南越国是大汉藩属,汉使前来,须以国主之礼开中门迎接;若两国是对等关系,我等汉使自然只能走侧门。”
唐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开门之争看似简单,还有这等微妙用心在里头。庄助道:“我等如果不经心走了侧门,等于在虚名上退了一步。南越人必然会趁势鼓噪,长此以往,这名分可就守不住了。”
庄助把长剑重新收入鞘中,语气舒缓了一些:“唐副使久在地方,不知邦交往来,素无小事。一语不慎、一礼不妥,都可能会被对方顺杆往上爬。这一次虽说你只负责舆图地理,但这些利害关系,需要谨记,日常交往一定要留个心眼。”
唐蒙心想那正好了,我什么都不做,不就正合适了?谁知身子一动,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了一声。原来两人适才聊得太久,外面已经日落迟暮,到了用夕食的时辰。
“你可知道,为何我坚持要从中门入城么?”
庄助严肃地盯着唐蒙,上半身挺得笔直。唐蒙只好乖乖跪坐回毯子:“愿……愿闻其详。”
庄助之前喝饱了一轮胥余水,声音变得洪亮:“眼前这个南越国从何而来、因何而起,想必你是知道的。”
唐蒙点点头。庄助伸出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抚着长剑的剑脊,语气凝重:“大汉周边,外邦不少。但夜郎也罢,匈奴也罢,都是天生自养之国,与中原没有什么干系。唯独南越不同,它本是大秦的岭南三郡,国主赵佗本是秦吏,国民本是秦兵。举国无论官制、律法、服饰、语言乃至建筑样式,皆依秦制而起,与我大汉可以说是系出同源。”
讲到这里,庄助手指一弹剑身,舱室之内登时回荡起铮铮之声,有如龙吟。
唐蒙正要起身去安排吃食,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黄同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两位尊使,下官寻得嘉鱼了。”唐蒙眼神一亮,连忙起身去开门。庄助见他那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摇摇头,不知刚才那一番苦心,这家伙能听进去几分。
门外站着两个人,站在前面是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渔笠的老者,手里用草绳拎着三条鱼,身后站着黄同。
那老者把鱼绳递过来,唐蒙接过去仔细端详,这些鱼大约都有一尺之长,黑背白腹,长吻圆鳞,头部还散布着一片白色珠星。鱼尾兀自一扭一扭,可见是刚刚捞上来的。
唐蒙大喜,抓着鱼左看看右看看,催促黄同快趁新鲜送去庖厨。黄同看了庄助一眼,对唐蒙说:“下官知道一个烹制嘉鱼的独门秘法,不如来献个丑?”唐蒙连声说什么秘法,我倒要见识一下。
“若大使有兴趣,可以在旁观摩,我绝不藏私。”
“高祖定鼎中原之后,南越国作为前朝残余,合该内附归汉,恢复三郡建制才是。只因那赵佗闭关自守,加上五岭险峻,朝廷一时不能进取,才让岭南暂时孤悬在外而已。”
正巧一条满帆的大商船从舷窗外飞驰而过,庄助向窗外瞥了一眼,继续道:“这番禺港的贸易何等兴旺,那是因为大汉每年出口大量铜器铁兵、丝绢布匹、漆物瓦当到南越,又从南越买回珠玑、犀角、香料等物。可因为转运策的缘故,中原商人连南越国境都不能进入,只能委托本地商贾来行销,好处都让他们赚了——你说朝廷为何要做这赔钱买卖?”
唐蒙摇头。
“那是为了示之以善意,羁縻南越人心而已。自高祖迄今,本朝历经四帝六十余年,与南越时而对抗,时而敦睦,无非五个字:让实而守虚。货殖之实利,可以谈,可以让,但唯有一处虚名,绝不能退后半寸。”
说到这里,庄助身子前倾,盯住唐蒙一字一顿道:“这个虚名,每一位出使南越的使臣,都得时刻铭记于心:南越不是外邦,而是大汉的岭南三郡。这是朝廷大节之所在。”